江秋回院子的路上绕了个迂回的弯,慢慢考虑这次的事情,正巧碰上了回去的元慎。
他衣衫里连着两日浸了雪,还有些潮湿,发髻没有打理微微松散,失了平日的工整,反倒有点平易近人的闲适,就是那双目光始终藏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地方。
“呀!”江秋主动打着招呼:“衣服怎么湿成这样,赶紧回去换一下,取个暖,看你脸都冻白了。”
元慎越过她,独自朝前走,低声说:“我本来就白。”
“对对对!你最白了!你世上第一白。”江秋跟在后面附和道。
元慎听出她话里话外的揶揄,没有说话,两日来的积郁却通畅了些。
江秋探头,留心着他的变化,这才问:“你好些了没?”
他沉闷得“恩”了一声,才说:“好些了。营里的气氛有些不对,是出了什么事?”
“还是跟遇刺有关。”江秋说。
她跟进了元慎的院子,对方只是换了个氅衣,就开始烧炭烘火盆,然后煮茶水。
两人面对面坐在茶桌旁,元慎听着她这般那般一番,便了解清楚前因后果。
“你做得不错。”他伸出双手在茶炉边上烤手,“军心不稳,容易有人借机行事。”
“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江秋说:“不过,家中武库的账目里可能查不出什么,万一真是在私卖的兵器里,那该怎么处置,要告诉我爹吗?”
“再观察一番。”元慎将茶叶拨入煮开的沸水里,“江大人是个急脾气的,上次的事已经忍了一番,这次又翻出这么大的篓子,绝计没了耐性。刺客落入他的手里,只有自尽这一条路。”
他搁回盖子,掀起眼皮看着江秋:“你就没想过,这些刺客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只针对你吗?”
江秋沉寂片刻,望着白烟袅袅的茶炉,说:“那你有何高见?”
***
帐内燃着两盏昏暗的烛火,陈宪恼着一张脸,伏案读信。
他越看越烦躁,恨不得将手里的信撕了。
赵康这个老匹夫!
不过取了元嗣成的人头而已,就想凭一封书信骑到他头上来。
做他的白日梦去吧!
不就是区区一个元慎,要得着他这样催?
元慎。
“元、慎。”陈宪把信纸捏成一团,咬牙切齿地将这两字在喉咙里磨碎。
烛火将他猩红得双目照得阴鸷无比。
帐帘突然被人掀开,一个小将走到桌前单膝跪下:“陈统领,有人要见你。”
“谁啊?”陈宪语气不善地问,
“那人没说。”他从怀里掏出团起来的帕子,帕子摊开,里面躺着一块黑色刻满奇异纹路的铁片:“他说见了此物,您自会知晓。”
陈宪的目光随着他手心里捧着的东西一顿,方才几欲失控的怒火,硬是被他强压回去。
他扔掉手里的信纸,抬了下手:“让他进。”
小将立马掀帘请人。
墨色靴子紧跟着踏门而入,来人身着月白色的交领广袖袍,身配长剑,姿态翩翩,看起来是个风雅之士。
面色也十分秀气,进来时便噙着笑,却不觉温和,反倒令人发怵。
他见了这帐中的统领,连拜见都没有,
陈宪就打了个手势,小将立马给来人抬座上酒。
“古先生今日怎么又有时间,造访于此?”等身边的人离开,陈宪坐得正了些,似是询问。
“在下自是为统领排忧解难而来。”古森理所当然的说。
“先生自己的忧难还没排完,就开始操心在下的难事了。”陈宪不客气地说:“你那点心里,可真能载东西。”
古森像是听不出他话里的讽刺,抿了一口酒,魇足的在口中回味:“在下没有统领带兵打仗的本事,只会忧人之忧,乐人之乐而已。”
他放下杯子,正好瞅见落在地上的那团信纸,悠悠说:“元嗣成已被赵帅伏诛,你这边却迟迟没有结果,赵帅那边催得紧,后边那位也催,前后夹着,不好受吧?”
陈宪说:“我记得上次咱们合作时,你可是真真切切地告诉我,江三姑娘已经死了,我才敢大张旗鼓地闯山!你当时好处说尽,说不仅能除掉元嗣成一家,还能掰倒江家,结果倒好!”“不仅构陷不成,还让人正大光明地把人给救出来,我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你们手下办事的人可真靠谱啊!”
“上次的事,江三姑娘确实是个变数。”古森说。
陈宪别开脸,看都不看他,神情里尽是冷笑。
“这次在下是带着十足十的诚意来的。”古森娓娓道:“前两日,我在驻守地安排两队刺客刺杀江三姑娘,但却失败了,这事你可知晓?”
陈宪挑了个眉,将头扭回来,闷了口酒,等着他下文。
“江见深是个骄傲的人,之前的行动必然会引起他的防备,此次刺杀,不过试探。”“我的人不久前来信,他们军营里现在已是惊弓之鸟,外部到处严防死守,可他却不知道内部早已经烂了进去。”
“他引以为傲的严明纪律,反而成了我们行动的最佳保护壳,江见深把外表守成一个铁桶。”“而我们浸入的人早就在内部搭起自己的密网。”
陈宪似是而非地端详他。
江见深能做统帅这么多年,必然是有不俗于常人的过人之处,眼下内部都被人穿透了,这可能吗?
“你们在他军营里埋着多少人?”他撑着脑袋,粗糙地指腹摩挲着面颊:“他的兵马可不是府兵,全都是自己雇佣的,选兵一套比朝廷还严苛,进去不容易吧?”
古森像他比了一个手指。
“十人?”陈宪皱眉猜道,听起来虽然少,但听起来确实靠点谱。
古森仍竖着那根手指,摇摇头。
陈宪见状,不由正色看他,语气微异:“竟有百人?”
古森收回手,故弄玄虚地嘬酒:“一人。”
陈宪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但对方神色泰然,不是在开玩笑。
“一人?!”他用力掷下酒杯:“古先生这是又拿我开玩笑?一个人能做什么!”
“深入敌营,拿捏人心不在人多与少。”古森笑着说:“而是能不能将众人绑在一根绳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说得有模有样,陈宪冷静下来,侧耳倾听:“先生既然这么有把握捏住了他们的人,那还找我来做甚?”
古森举杯,谦虚道:“我那些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真要成事,还得再次依仗陈统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