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昏黄,残阳如血,晚归的老鸦扑腾着翅膀飞落到寺北荒冢中央那棵白杨树上的乌巢里,发出一阵“簌簌簌簌”的声响。
此时,在金华城北郊,某条人迹罕至的崎岖官道上,一辆驴车正踩着暮色悠然前行。
赶车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黑衣灰帽,一副仆从打扮。
后方,端坐在敞篷驴车右翼的少年公子比那赶车的仆役稍长了一二岁,身着药染蓝布襕衫,腰系青绦,脚踏飞云靴,头戴深灰色软脚幞头,相貌俊秀,气质清雅,一眼望去,颇有些浊世佳公子的味道。
驴车在颠簸中行进,蓝衫公子环视四周,望着对面山头上那片还未散尽的晚霞,他的心绪早已随之飞向了九霄云天外。
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三载,从最开始的茫然失措再到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完成这么大的心理转变,李济仅仅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
既来之,则安之。
反正自己在二十一世纪也一直活得极不如意,能魂穿北宋体验一把千载之前宋代士人的生活方式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之后三年,他便在兰溪书院里安心研习起了儒门大经《易官义》、《诗经》、《书经》、《礼记》、《周礼》,兼经《论语》、《孟子》等,这些时下科举进士科必考的经典。
好在他前世本就在古典文学、历史和哲学方面有些积累,对华夏传统文化又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趣,因此,学起来倒是并不觉得吃力。
三年下来,虽不敢妄称博学鸿儒,但也算饱读诗书的才子了。
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叫李济,元丰六年(公元1083年)生于两浙路婺州兰溪夏李村,父亲李如松与母亲王氏都是世代躬耕于田亩的普通农人。
李如松和王氏育有两子,长子李沣,幼子李济,二人的年纪足足相差了五岁。
其实,王氏在生下李沣两年之后还曾诞下过一个女儿,可惜,没长到一岁,就夭折了。
李如松有个兄长名唤李如椿,年少时便外出闯荡,十余年来,靠着贩卖药材挣下偌大产业,在金华府城以及兰溪、永康、东阳等地开设了一百来间生药铺。
只是,在生意上顺风顺水的李如椿子嗣方面却一直不旺,成婚八年,三房妻妾,就只有大夫人温氏给他生下了一个女儿。
因自己家中无子,而族弟李如松家里育有两个儿郎,李如椿便在一次回乡家宴上与李如松说起了过继的愿想。
李如松一听,自是欣然应允。
当时,李家大郎李沣八岁,已通晓人事,他们便商议着将三岁的二郎李济过继到李如椿的膝下。
得侄儿李济过继为子,又见其聪明灵巧,李如椿如获至宝,对李济更是百般疼爱,要什么给什么。
然而,正是因为长期处在李家这种骄逸放纵的环境之下,本性聪明灵巧的李济竟慢慢长成了一个性情乖张、行为孟浪的纨绔子弟。
九岁出入青楼,十岁就学会了调戏良家妇女……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毕竟年幼无知,尚可以用“小儿顽劣”来遮盖一二。
而三年前,李济干下的那件混账事终于惹得李如椿勃然大怒。
盛怒之下的李如椿当即请出家法,手腕粗细的棍棒噼里啪啦招呼上去,当时险些将李济打死(其实已经打死了)。
过了几日,待李济神志复苏,李如椿便着人将李济从金华府城押回兰溪,送到兰溪书院严加管教。
直到这次,路司学政官来金华主持考试才准他返回府城应考。
“济,不当人子,真乃禽兽也。”
忆起原主三年前所行之事,李济不禁在心中对其如此评价道。
………………
“郎君,快看,那里有座寺庙,哈哈哈,看来今晚咱们不用再露宿山林了。”
仆役李当归惊喜的叫喊声打断了李济的回忆。
李济循声望去,只见前方十数步,驴车右侧茂林掩映处,隐隐现出一座破败古寺。
古寺山门大开着,上面的红漆早已剥落,露出里面棕黄的木质。门左侧斑驳的山墙坍塌了一大截,灰白色的砖石随意散落在地上。
“寺门如此残破,坍塌的山墙也久未修葺,看这情形,寺中不像是有僧侣居住的样子。
没有知客僧,斋饭、沐浴、暖席……,这些恐怕都成了奢望。”
李济心里暗自摇了摇头。
荒山野地,能有个遮风挡雨的落脚之处就已不错了,哪里还要管有没有僧人招待?
看来,自己从原主那里得来的这身纨绔习气还须得好好改一改。
驴车在古寺山门前停下,李济跳下车,帮着李当归将瘦驴拴到了斑驳山墙外的柳树上。
之后,二人便收起行囊举步朝古寺里面走去。
入得寺中,只觉这座无名古寺占地颇广,里面的殿塔也建地十分壮丽。然而,石径上长满荒草,道路两旁的蓬蒿长得比人还高,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来打理了。
顺着荒草石径一直往里走,二人很快来到了一处北向禅院。
禅院里有三间僧舍,东西两间僧舍的房门全都虚掩着,只有朝南僧舍的房门上挂了一把新锁。
院落东南角有一片小竹林,竹林旁边的石阶下是一座巨大池塘,池塘中的野藕已经开了花。
“咦?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原主之前在金华城的活动轨迹一直集中城东、城南两地,府城之中比较繁华富庶的区域。
他应该从未来过面前这座破败古寺才是。
但为何我心里隐隐感觉这般场景有些莫名熟悉,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古怪了。”
在禅院里转了几圈,李济心生疑窦,眉头不禁微微皱了起来。
见李济皱起眉头,李当归忙在一旁安抚道:“郎君,小人也知道此地残旧,不配您这样的公子入住。
只是,现在天色已晚,继续赶路的话恐怕会遇到歹人或者猛兽。
还请郎君莫要嫌弃,先在寺中将就着住一晚,等明天天亮了,咱们再赶去府城。”
他却是误以为自家郎君不满意这里的居住条件。
李济摇了摇头,正要解释,忽然看到院外有一名青年书生朝他们慢慢走了过来。
那青年书生约莫在二十四五岁年纪,面目俊朗,神态慷爽,穿一件深灰色儒衫,头戴黑色帻巾,身后还背着一个蓝布竹制的书笈。
“二位有礼,不知小官人可是此间的主人?
在下东阳学子宁易,字采臣。
今日前往金华,路过此地,见寺中清幽静谧,心生向往,便想要在此借宿一晚,不知是否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