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在暗中培植汪平和齐力为心腹?”
吕副司踌躇了一下,说道:“算是吧。奴才只是不明白,为何扶掌事专门要在我监察司里提拔这两人。汪平才来不久,之前是个看大门的,齐力更是被魏执事强行从锦衣卫抢过来的,净身的时间也晚,怕是……怕是心性不好管理。”
“呵。”九公公缓缓梳理着一头的银发,墨色的玉梳穿梭如针,一点一点地织起一匹银练,“不要紧,随她去吧。”
“这……”吕副司不明就里,“可是奴才应该如何……”
玉梳落在桌面上,嗑出清脆的一声。吕副司赶忙弯腰,飞快地开始思索自己何处说得不对。九公公命自己单独向他汇报院内动向,分明就是怕两位千户大人起什么异心。如今扶掌事已然是悄无声息地开始分化派系,怎么九公公反倒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了?
衣料擦出沙沙的声音,清淡的莲香萦绕在他周围,吕副司却觉得额上汗都要下来了。
“吕副司。”
“奴才在。”他赶紧更深地弯下腰去,生怕这般不够显示出他的卑微。
“你知道,李主司是怎么死的吗?”声音里含了些许调侃的笑意。
吕副司心内更是惊恐万分,结结巴巴地装傻道:“奴才,奴才不知,李大人不是告老还乡……”
“是被扶麓杀死的呢。”九公公却没心思听他废话,忽的低下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吕副司清白交错的脸色,“你是对监察司主司的位置有什么想法吗?”
“奴才不敢。”吕副司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
九公公直起身,重新拿起了梳子,懒洋洋地说道:“那就好。下去吧。”
面对着一惊一乍忽喜忽怒的阵仗,吕副司只好咬牙起身,战战兢兢地行了个礼,沉默地退了出去。
正在他要关门时,屋内忽然清了清嗓子,他赶忙回身,恭敬地垂手听训。果不其然,男人有些阴柔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你只需要记住,东厂,只能是陛下的东厂,其余的,都是无关紧要。”
吕副司原地等了等,见实在没有别的话音,这才应诺退下。他的身影离开不久,内室里就转出一个同着紫衣官袍的男人,面容清秀,只是眼眸里有几分郁郁。
“师父。”魏莱站在九公公身后,接过了他手里的梳子,仔细地打理着万千银丝,“她真的……”正要出口的话,在对上银发男人从镜子里映出来的眼神后戛然而止。
九公公微微侧头,抚了抚鬓角,漫不经心道:“小心思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魏莱皱眉。他与扶麓自来了东厂也算是一起长大,一个被收为徒弟,一个被认为养女。他算是被师父一手送进刑狱司专心培养,扶麓选择从底层开始一点点爬上来。可就算如此,他们也曾互相照拂着度过了这么多的时日,何时对方竟生出和提督分庭抗礼的心思,自己却半点不知?
银发男人瞥见魏莱困惑的模样,不禁扬了扬嘴角:“怎么,你喜欢她?”
“!”魏莱一瞬间眼神警醒,赶忙斜跪在九公公身边道,“徒弟不敢,徒弟只是不解她为何有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并没有其他意思。”
“那就好。”九公公笑吟吟地一拂袖,将自己这个人高马大的徒弟掺了起来,眼神里难得地带了几分真情实感,“咱们这种人,先天在情爱上就是无缘,你没有这种心思就好。她终究只是一枚棋子,翻不出陛下的手心。”
“是,徒弟明白。”魏莱垂着头,看不清什么脸色。九公公爱怜地又看了他两眼,才慢慢低下身去捡落了地的玉梳。阴影里,魏莱的眼神悲伤而坚定。
“姑娘,你找我?”沈蔷薇轻轻敲响了小书房的门。
“进。”门内传来清凌凌的声音,扶麓换了一身衣服,安静地坐在软塌上。见她进来,便伸出手挽了挽袖子,玲珑精致的皓腕搭在一旁:“我中了点毒,你来看看。”
“什么?”沈蔷薇大惊,可扶麓的脸色却平静如水。她赶忙矮下身去,手指搭上腕脉仔细感受着。
扶麓挪开了目光。当初,自己被带到东厂来时,魏莱已经认了九公公为师,那个时候的他还只是个玉雪清秀的小男孩,笑起来总是眉眼弯弯好不喜人。只不过彼时的自己对着未知的地狱充满了抗拒,用尽浑身解数,甚至不惜骗走魏莱才逃了出去。而自由的日子也没过多久,那个被冻在记忆里的雪天,终究还是只剩下了她和蔷薇两人。
也许是怕了自己的决绝,也许是考虑到女孩多有不便,最终沈蔷薇被留在了她的身边,选择了学习武术和医术,魏莱则一心扑在刑狱问询上,对折磨人有着天生的热情。只有自己,被塞了一本完全看不懂的《千机》,从此和各种机关相伴,就连武艺也只是三脚猫的水平。
扶麓垂眼,浓密的睫羽像一把小扇子一样铺开。或许是注定一般,要从一开始就让他们分道扬镳,如今院内除提督外唯她与魏莱二人之令是从,沈蔷薇的身份倒落了个不上不下,不得不转向外界。
从今日的情形来看,五皇子和太子的争端已快到白热化阶段,皇后娘娘必然是五皇子一党,甚至想要利用太子为五皇子造势,就连礼部尚书纪青禾都收入门下。而自己曾做过一年太子伴读,已然无法全然保持中立。只是不知道,在这次的夺嫡之战中,东厂还能不能置身事外,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又会不会因此受到更深的影响。
扶麓静静地瞟了一眼沈蔷薇专注的侧脸,没有出声。
“还好,毒并不严重,只是会扰乱人的思维,令人狂躁不安。”沈蔷薇松开手,替她放下衣袖,“姑娘毒性浅,又好像被什么药物压制了一下。奴婢去替您开个方子,再彻底清一清就好了。”说罢,沈蔷薇下意识回头,却愣在扶麓的目光里。
“怎么了,姑娘怎么这么看着奴婢?”沈蔷薇小心翼翼地问道。不是她多心,实在是此时那双凤眸黑如浓雾,眼底飘散着若有所思的深意。
“没什么。”黑雾散去,眼底复现清澈,“这种毒难解吗?”
沈蔷薇见状也不再追问,皱眉道:“倒是不难。只是奇怪……”
“奇怪什么?”扶麓收回手,不经意地问道。
沈蔷薇的眼神有些回避,嘴唇忍不住抿了抿,细长的眉几乎绞在了一起,好似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确定的模样。
“没什么,兴许是奴婢多心了。”最终,她只是眨了眨眼,模棱两可地转移了话题,“姑娘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去见了郡主还受了伤?”
扶麓专注地盯着窗台,闻言不过淡淡道:“打了一架,不要紧。”
“可是……”
扶麓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有什么消息?”
见扶麓不欲多言,沈蔷薇也只好边回想着方才递来的消息边道:“孟家二爷今日去了孟元谌府上,没见到人又走了。”
扶麓起身,慢慢走到案几之后。沈蔷薇跟在身后道:“孟家内部除了二老爷外都统一了战线,一心想把孟元谌从这件事上翻下去,他们家的大小姐前两日曾进宫拜见皇后娘娘。”
闻言,扶麓讽刺地勾了勾唇角,沈蔷薇点头道:“确实蠢,且不说皇后娘娘一心想将孟家留给五皇子做臂助,就说从远近亲疏上来看也该是孟元谌本人与她联系更密切。况且陛下不愿意孟家掺和太多政事,这点孟家人看不透,皇后娘娘可是清楚的很。朝堂上有一个白家为文官之首已然足够,何须扶植他一个小小的孟家?”
“当年,孟家三小姐到底是怎么出的事,还查得到吗?”扶麓眸光如星,手指抚过衣料,若有所思地道。
沈蔷薇却有些遗憾地摇头:“小汪已经在跟进了,可这事毕竟时隔太远,且对方只是个七品小官之家。况且无凭无据,奴婢也不知从何查起,一时半会儿可能没有结果。”
说到这,她亦不禁有些惋惜:“那孟三曾经也是京城里排的上号的才女,小小年纪却出了此等丑闻。只怕孟时渝心中也不无猜疑,这么多年在孟大老爷手底下压着,他也实在受够了这口气。”
要说这京城孟家也算是走了霉运了,昔年孟老爷子好不容易靠着祖上积德捐了个五品官身,结果白家小庶女不声不响地嫁给了山东孟家家主。与皇室沾亲带故本该是件好事,可从此之后这孟家在官场上就处处碰壁。可叹这孟老爷子大智慧没有小聪明不断,倒是颇识时务地急流勇退,保了三个儿子平安富贵。
但他的儿子们可没有他这般的觉悟,一个个不听劝告均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这其中二老爷孟时渝的姑娘孟媛辛也日渐出落得似芙蓉一般可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为人性子更是娴雅可亲,深得众人喜爱,小小年纪上门求亲的人是络绎不绝。
就在孟时渝几乎有些飘飘然的时候,这孟媛辛竟然在一场诗会上被和一个小婢女“捉奸在床”,偏偏彼时在场各府官员家眷无数,众目睽睽之下孟媛辛面色醉人地窝在床上,衣衫半开,竟是一点抵赖的余地都没有。据说那日人都是被迷迷糊糊地抬出去,塞在小轿子里直接送回家的。
可是自此,孟三有磨镜之好的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一样在各家府邸之间流动,那精致漂亮的小姑娘也再没卖出过家门半步。孟时渝用她跨越阶层与豪门攀亲的心思,一时也不得不歇下了。
据说彼时东厂也曾插手查过,可毕竟只是小女儿家的私事,所牵扯的官员也只是七品小官,于是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那年沈蔷薇还在院里打杂,扶麓还咬着牙在查成未名通敌叛国的证据,魏莱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北镇抚司不肯让他吃住都在牢里,为此差点用一根麻绳把犯人抢走。现如今要重新查这数年前的一桩小案,谈何容易。
扶麓的眼眸沉了沉。孟元谌与她结盟是私下的事,不方便动用太多东厂的人,可若不尽快查出当年孟媛辛被害的证据,只怕很难提前分化而诱杀之。这一时还看不出孟时渊有什么指向明显的动作,难不成真的要等他把局做实再被动应敌?
面前的女子沉吟着,阳光透过窗棂铺在她苍白的脸上,漆黑如墨的眼瞳里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眼尾上挑,线条圆润流畅,平静清冷的面容因此卓然华彩,熠熠生辉。
与此同时,另一间同样有些狭小,却因一扇窗而光辉明亮的卧房里,有一女子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手旁是厚厚的典籍,边缘却微微翘起,显示主人有多么频繁的翻看过它。
“小姐。”门外有一小丫头轻声唤道,“老爷回来了,在前厅等小姐。”
女子放下笔,微微伸了个懒腰,应声道:“就来。”
说话间,莲步轻移,同时伸手拿起了一旁的面纱,轻轻挂在耳后。整理妥当,这才打开了门。“阿骊,父亲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被换作阿骊的侍女恭谨地托着她的手臂道:“奴婢不知,只是老爷看着脸色不大好的样子。”
女子微微一笑,露在面纱外的杏仁眼弯成了一道美好的弧度:“那我这个做女儿的可得好好安慰安慰了。”
阿骊低了低头,一时沉默了下去。
京城孟家的宅子其实并不是个多么豪华的院落,但却因其十步一景的格局而清幽雅致。前厅轩敞开阔,分有正堂、书房、会客厅,外有耳房和门房,后院则分成了几处单独的庭院,便于各房居住,互相之间若要来往必要通过正中心的花园小径,也免了各房仆婢人员流窜的毛病。
女子身着莲青色罗裙,上衬暗粉色夹袄,清新秀丽,乌发盘成简单的螺髻,只有一根珍珠点缀的素簪缀在发间,耳后一条雾色面纱垂坠而下,仔细地挡住了大半张脸和脖颈,倒像是得了什么怕见风的毛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