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跑就跑到了小菊山后山。仍不够清醒,右足一掂飞上最高的一棵红松,观着月吹了会儿冷风。
以前在蓬莱时,我睡前喜欢到天女殿后的银杏树顶吹风。树上一对羽冠细长的红尾鸟造了窝,起先上去时,两只都躲得远远的,后来我时不时捉一些肥胖的青虫上去,放手上慢慢引诱它们,便慢慢同我熟络了,高兴时还会站在我掌中对唱。
养熟一只鸟,几条青虫便好。
养熟一个人,半生心血未必。
蓬莱的风是暖的,迎面不寒,夹杂着轻微的海腥味和幽幽花香。
这里山风阴冷,又安静的恐怖,夜枭惨叫,阴气森森,连风吹秋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但更容易使人清醒。
真真假假,扑朔迷离,碧穹说得辛苦,我也听得心酸。但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我的刀刃架着墨凉脖子,她既认定我已经将墨凉置于死地一次,便相信我还能再来上一次,急情之下圆满的编了一番谎言来安抚我。
善于蛊惑人心,本就是她一贯的长处。
但正因情急,又需圆满,她一时编排不及,少说也搀了一半真话。
虚虚实实,不偏不倚的打到了我心尖上。
但凡有一句真话,便足以证明,墨凉他,是真心爱过我的。
墨凉他,是真心爱过我的。
我当时重伤未愈骑了十天十夜的马,跨越万水千山,疯一般出现在他的定亲宴上,所求的,不正是这一个迟了太久的答案。
他拖着满身灼伤,跪在浮云洞外整整半月,不惜一切来保全我,亦情愿死在我刀下,所因的,不正是这一个迟了太久的答案。
飞蛾扑火,我们都毁在一个情字。
但这份情,垮得了万水千山,垮得了生死,却跨不过血海深仇。
他未负我,却终归负了师父和蓬莱。我和他之间,横隔着师父和蓬莱数万条人命,还有碧穹和白逸尘。
恍惚中我仿佛看到墨凉在我脸上落下一滴滴温凉的泪,泣不成声,说云儿,师父死了,蓬莱没了,我们,回不去了。
师父,这不得不报的仇,你叫我如何去报。
窸窸窣窣之间,沙沙落叶声变得沉重起来,我仔细去看,周围树上的高枝一方方摇动起来。
闭上双眼重新感知,正好是八个位置。
八荒孤虚阵,兵布乾兑坤离巽艮八个方位,依次是杜伤生休开惊死景门,生门在坤离之间。
我决定先发制人。枝叶层层遮掩,用毒不仅不能毒杀敌手,反而会打草惊蛇。
只能智取,先破阵再将其余人引到树下一网打尽。
我瞅准坤离两方,想摸出匕首杀他个出其不意,手中一空方想起自己出来前方弃了匕首。便聚了内力,一记毒掌疾疾的往坤离二位劈去。
只听得两声闷哼,两名杀手从枝杈间掉落下去。
见我出手,另外六名杀手执着银剑,从余下六方齐齐向我刺来。
剑风呼呼,落叶簌簌。
我嘴角一扬,从坤位俯冲下去,算好时机在六人飞出树冠时反手一把幽冥雪,三人中毒落地,还有三人人身手敏捷的返身躲入树中。
小菊山高手如云,纠缠太久难免引人前来,暴露身份。
必须速战速决。
我闪速落地,伸手去拿坤位死了的杀手的长剑,那人却突然“诈尸”,右手一抬,一支袖剑疾疾从袖中向我飞来。
我闪身的功夫,第二支第三支又紧紧跟来,树上三人同时执剑俯冲下来。
如此着急求死,我只能成全,旋身一把淬了毒的雪影梨花针,送几人见了阎王。
大意之下,地上一人一个鲤鱼打挺,执剑刺向我的胸口。
我击杀得再快,还是被他火辣辣刺中左肩。
静夜中,两排巡山的薪火游移着。
我捂着左肩,打算绕小路折返紫竹苑。却遥见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走近,便侧身躲入一棵榕树后面。
身影走近榕树却停下,冷冷道:“云宿,墨凉要我来找你。”
我背靠着榕树干,捂着左肩长长舒了口气,缓缓的坐在地上。
她也不进来,靠着另一边坐下,疲惫道:“云宿,我真想在这里杀了你。”
我无力笑笑。“想杀和真杀,总是两回事。”
她缄口不言。过了半晌又道:“云宿,墨凉他伤的有些重。”
“这叫报应。”我闭上眼,用力感受着眼前的寂静与漆黑。
“呵,报应!”碧穹冷笑道:“墨凉他做了什么,要从小受家破人亡人苦,还要拜仇人做师父。云宿,若你是墨凉,你会怎么做?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却说他承受的痛苦是报应!”
她越说越激动,言语之间都是疼惜。
“五年了,他身上的火毒从来未清过,连那些灼伤,都是将愈了又要挑开,每日里疼的撕心裂肺。
他报了仇,却不肯原谅自己。直到在溧水河畔再遇到你,才肯愿意让我上药。你说这是报应!”
我等她情绪稳定下来,问她:“那你呢?”
“我?我还好,如你所见。”她苦笑。
我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绿瓷瓶,倒出一颗大还丹送进口中,仰头一咽,说道:“谢谢你不杀我。”
她道:“你如何得知是我?”
“原因很多,每一个都很牵强,凑一起就成立了。”我道。
“刺客用的是八荒孤虚阵,使得是剑,又对我的毒有防备。八卦布阵,剑道,毒术,暗器多少都会一些,但都不精通。
我坐在树顶上,寻常刺客根本想也想不到。知道我有这习惯的,整个小菊山便是你和墨凉。
再说,你出现的好巧不巧。
最重要的是,我方才伤了墨凉,你见了我,竟然没有提剑向我砍来。”
碧穹噗嗤一笑。“那你怎就觉得我不想杀你?”
我回道:“区区八个人,能不能伤的了我都不一定,何况要我的命。”
她缄默一阵,扔过来两样东西。
我捡过来,是一块青色绣帕和一瓶生肌露,将衣服拉到左肩以下,拿绣帕擦干净创口的血污,咬着牙将生肌露涂抹在上面。
伤口锐利的疼痛起来,我忍不住“呲——”了一声。
“疼吧?”碧穹的声音不再那么冰冷。“疼就对了,云宿,我就是要让你疼。”
我缩着肩膀咧着嘴嗤嗤一笑。
她也轻轻笑出声来。一会儿起身道:“走罢。久了他不放心,又要赶过来了。”
月晕蒙蒙,明天怕是一个阴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