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河畔,北渡口。
大雨罕见地下了三天三夜。
十四岁的云旗站在雨中,雨珠打在头顶的油纸伞劈啪作响。那条叫做黄瓜的土狗歪歪斜斜地倚靠着他的小腿,浑身的毛早就粘连成一撮一撮。
“唉,我只是想坐个船啊。”
云旗叹了口气,抬手扶了扶戴在脸上的面具,黑色的手套早已被雨打湿。
他从十里外的小段村赶来,他要坐船前往神州。
离云旗最近的客船就在十数丈之外的河面上随波起伏,只要交给船夫两块碎银,他就能在期限之前赶到叶城。
可他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开脚。
倒不是眷恋眼前这勉强称得上悦目的风景,而是他四面八方,早已经挤满了人,不要说迈步,就是转个身都困难。
这座冀州郊野的小渡口本不该有这么多的人。
可现在似乎方圆十里八村男女老少都涌到了这里,各色纸伞在雨幕之中绽开,每个人都拼了命地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望向不远处的河面,像是一只只在雨里换气的王八。
河面之上,两艘小船静静漂浮,船头分别站着两人。
一人白袍飘飘,腰悬精铁青剑,面若寒霜;
一人黑绸覆面,手执弯月大刀,目露凶光。
他们就这么静默地站在船头,任雨水打在身上,两人中间只隔了数丈之遥。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他们身上,每个人连眼都不舍得眨,似乎看得津津有味。
可云旗只觉得一头雾水。
所以这两个人是在干嘛?
雨里不打伞,行为艺术?
“那什么,大叔,能麻烦让个路不,我赶时间……”他终是耐不住,出声对身前大叔说道。
只是云旗话还没说完,那满脸胡茬的大叔忽地回过头来,伸出手指比在嘴前:“嘘,别出声。”
云旗一愣,却也是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我说叔,我今儿刚从小段村过来,看这阵仗有点儿蒙,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大叔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开口:“不懂就闭嘴,修道之人的事儿,哪是你个毛头小子能明白的。”
修道?
听到这两个字,云旗忍不住眉梢一挑,只是脸上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
他眼珠一转,凑上去开口道:
“叔,修道这事儿我懂的确实不多。这儿这么多人,我看也就您像是懂行的。您也别嫌我这小娃烦,就给咱多说两句呗。”
听了这话,大叔脸上的表情明显缓和了不少,只是嘴上还是不饶人:“啧,你这娃子,烦得很。”
云旗也不急不燥,又凑近了几步,从怀里掏出一枚小瓷瓶,递到大叔面前:“叔,这家里种的鼻烟,带劲儿得很,来一口,驱驱寒。”
大叔略作犹豫,还是接过瓷瓶,放在鼻前用力吸了一口,接着恶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他娘的,够劲儿。”
“所以叔,这俩人是什么来头?”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大叔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小娃,今天你来可算是赶巧了。瞧见那船上两人没?这两位可都是冀州排的上名号的修道之人。白衣服的那个,白璧山空道院太升道人门下二弟子李潇,一手蝴蝶剑打遍冀北同辈无敌手,年纪轻轻已是入了琴心境;黑衣服那个,黑云谷大盘洞玄石老仙关门弟子王牧,单手使双手刀更是狠劲十足,修为境界也是后来居上,风头无两。”
白璧山?黑云谷?
那一串名号听得云旗云里雾里,他却也不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这两人在冀北算是出了名的后起之秀,白璧山跟黑云谷也罕有交手,今儿你算是有眼福了。”
“哦?”云旗又凑近了些,“那他们又是为什么要交手?”
“听说是两个年轻人都稀罕上了阳州百里家的小女儿,只是这大老爷们儿能娶两房媳妇儿,姑娘家总不能有两个相公,这不就斗起来了。算起来,这俩人已经在河上站了两天了。不过不是我多嘴,这两位虽说是青年才俊,可想入赘百里家,怕是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云旗听了这话,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忍不住轻笑一声。
呵,女人。又是女人。
这世上还有比女人更可怕的东西吗?
只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大叔的话里有些更关紧的东西差点被自己略过了。
“等下叔,你说这两人已经在河上站了两天?”
“可不是嘛。”
“那这渡口的船,可得怎么走?”
“走什么走,没瞧见那船夫一个个都坐岸边看戏了吗?少赚一两天辛苦钱,白看两个修道者打架,怎么算都不算赔本。”
“那怎么行,我这还急着往神州赶呢。”
“你当你是太上真君呢,你往神州赶关他们什么事儿,再说这场面可一辈子都见不了几次,你急啥。小娃,我看你不懂,稍微跟你多说两句。这高手过招啊,讲究的是一个厚积薄发,别看他们两人站那儿一动不动,嘿,其实身上早就扯扑汗了,只是混在雨里你看不见……”
大叔说得来了兴致,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起来,可云旗却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那这两个人得什么时候才能打起来。”他忽然打断了大叔。
“这……”大叔表情一僵,挠了挠脸,“这就没准儿了,现在这两人就是头顶头的两头牛,较着劲儿呢。要想动手,估计得来点变数,比方忽然来阵邪风……”
“邪风是吧。”
云旗不动声色地看向河面。
他脚旁趴着的那条土狗,忽然扬起了头。
大叔没有看到,身边这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年,轻轻动了动手指。
片刻安静。
潇潇雨幕,似乎在天空之中停顿了刹那。
下一秒,凌河之上忽地泛起波澜。
一阵大风,自南向北刮起。
漫天雨珠,随风横飞,化作一道乳白色的水幕横亘河面。
小船之上,李潇和王牧两人眼中,同时闪过一道精光。
寒光闪烁。
剑出鞘,刀扬起。
一黑一白两人好似离弦之箭,冲向半空之中,转瞬之间刀剑交错,发出一声刺耳蜂鸣。
短暂的安静后,岸上人群霎时沸腾了起来。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云旗身旁,大叔猛拍巴掌,“还真他娘的起风了!”
云旗只是陪着轻笑两声,并未多言。
那条叫做黄瓜的土狗哼唧一声,重新耷拉下脑袋,乖乖趴在他脚边。
凌河之上,李潇和王牧已是缠斗在一起。
两人都入了琴心境,脚踏河面如履平地,只见那倾盆大雨还未落到两人身上,竟是被剑影刀光破成一片朦胧水雾。
渡口看客多是普通农家人,哪见过这架势,顿时叫好声一片。
云旗开始还饶有兴致地看上几眼,只是看了会儿之后,他却忍不住再次叹气。
不愧是并列冀北双杰的青年才俊。
这两人岂止是势均力敌,那合拍的简直就像是在凌河上搭了个草台班子演戏一般,你送我一刀,我还你一剑,有来有回,好不精彩。
照这么打下去,得打到什么时候?
但这会儿,眼看太阳就要落山,渡口没有走夜路的船,再不走就只能等明天早上了。
不行,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
这场比试要快点结束。
而且最好要结束得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叔,你觉得这两个人,谁能赢?”云旗凑到大叔身边,装作随意地问道。
大叔故作姿态地捏着下巴,思索片刻,沉声道:“那李潇据说打小就被太升道人带回了白璧山,早王牧三年踏入修道之途,天赋更是卓绝……”
云旗眉梢一挑,懂了。
他胸膛微微起伏,贴在身侧的左手再次轻轻勾了勾指尖。
只见那凌河之上,原本振臂挥刀的王牧,忽地打了个趔趄,像是被人踹在腿窝一般。
李潇眼神闪烁,哪会放过这机会,手中青剑直至王牧胸膛。
局势顿时发生变化。
云旗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知道此场比试拖不过半炷香了。
哪知一旁的大叔却自顾自地继续道:“只是我先前听几个冀北脚夫说,那黑云谷的王牧虽起步晚,却是天资过人,后来居上,境界稳压李潇半头,但看修为,恐怕还占了上风……”
云旗眼角抽了抽。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勾动手指。
河面上,原本占据上风的李潇,手中长剑却忽然一滞,胸前露出大片破绽。
王牧自然也不含糊,手中弯刀一闪,横抡出去。
攻守互易,局面霎时翻转。
云旗长出一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喘完,却听身旁大叔又道:
“不过这武斗的事,也不是说境界高就一定赢,那白璧山的蝴蝶剑比起黑云谷的双手刀,终究是底蕴厚实,要真说武斗,赢面反倒是大不少。”
你妹啊!你就不会一次把话说完吗?
云旗抬头看了看越来越暗淡的天色,一咬牙,心一横。
虽说出门前爹娘千叮咛万嘱咐:
“旗儿,出门在外,谨记‘低调’二字,平安是福,平淡是真,切莫好勇斗狠,逞一时之快,惹来大祸。非万不得已,莫要出手,谨记,谨记。”
只是……
此时若再无动作,恐怕自己就要错过最后一趟准点的渡船。
那样的话,想要再按时赶到叶城,恐怕就要更费一番脑筋,没准儿还会闹出大动静来。
“走了,黄瓜。”
云旗抬脚,踹了踹土狗的屁股。
“小娃,不看了?”大叔转过脸,诧异道。
“不看了,赶路。”
“赶什么路,不跟你说了船夫今儿都不开船了吗。”
云旗扶了扶脸上的面具,没有理会大叔,推开身前人的肩膀,艰难地向渡口走去。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河面上缠斗的两人,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少年,顶多被挤开时牢骚两句。
于是自然也没有人看到,少年每向凌河靠近一步,凌河上李潇与王牧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漫天大雨依旧。
一步,一步。
云旗离凌河,越来越近。
河上两人手中刀剑,越来越慢。
穿过满满当当的人群,云旗终于站到了河边。
他抬眼,看向河面上的两人。
“别打了哥哥们。”云旗叹了口气,“不会真有人为了当个赘婿打得头破血流吧。”
嘈杂的渡口,没有人听到少年的自言自语。
可凌河之上,李潇和王牧却仿佛听到了鸣金收兵的号响一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大雨纷纷扬扬。
雨幕之中,两个人的脸色,都难看得像是生吃了只蟑螂。
渡口人群里,顿时传来一阵疑问之声,没有人知道为何刚刚还打得有来有回的两人,忽然停了下来。
李潇站在大雨之中,手上青剑微微颤抖。
他虽然力气还存有七八分,却不得不停手。
他停手,不是因为别的。
而是他知道,如果最后一剑真的出手,恐怕今天自己就要命丧当场。
从方才开始,他只觉得王牧身上忽地多了一股浓郁威压,而且气势越来越盛,好似一点一点抽出剑鞘的利剑。
那绝不是属于琴心境的威压。
毫无疑问,自己的对手,一直在保留实力。
只是李潇不知道的是,王牧与他的感受,如出一辙。
“王兄,今日比试,是我输了。”李潇强忍心中忐忑,抱拳道。
王牧一愣,只当是李潇赢了比试,故意给自己台阶下,也不敢怠慢,连忙抱拳回礼:“李兄,是王某技不如人,今日甘拜下风。早就听闻李兄技力高超,武德更是充沛,果然并非虚言。”
李潇张了张嘴,以为王牧以退为进,忙不迭回道:“王兄哪里话,这场比试明明是兄台赢了。王兄当真如师傅所言,谦逊有加,吾辈楷模啊。”
“哪里那里,明明是李兄赢了。”
“是你赢了。”
“不,是你赢了。”
……
河岸之上,人群陷入短暂的安静,紧接着沸腾了起来。
方才不是还打得好好的,怎么就双双认输了?
顿时北渡口一片议论纷纷,只是云旗无暇理会这些。他走到凌河旁的渡船边,朝盘腿坐着的船夫扬了扬下巴:“叔,往神州走,开船吗?”
不等船夫开口,云旗就从腰间掏出两块碎银,递了出去。
船夫看着云旗掌心足够来回两次的船费,又看了眼凌河上已经停止比试的两人,略作犹豫,还是摇了摇头:“小娃,热闹估计是看完了,若是没这么大雨,今儿我就发船了。只是天也快黑了,雨还大,路上怕是不好走……”
“大雨吗……”
云旗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轻声开口:“我说,这有办法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自言自语,如注大雨依旧。
船夫看他背对自己,也就收拾起身旁的东西,打算回家。
就在这时,渡口人群之中,再次传来一阵惊呼。
船夫扬起脸,顺着众人视线望去,却忽地愣住了。
“这是……”
只见穹顶密布的乌云,竟是裂开了一道缝隙。
黄昏的光从那道缝隙之中洒下,正正好好落在凌河之上李潇和王牧两人身上。
飘飘洒洒的雨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裂缝越来越大,厚重的云如同退去的潮水一般,转眼间消失不见,只剩下橘红色的日光,铺满波浪翻涌的凌河。
“这是……天意,天意啊!”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震惊高呼,“两位少侠乃是天命加身,这天就是为他们二位放晴的!”
渡口上的人们再次热烈地欢呼了起来。
难怪两人如此谦让,原来暗中已有天命相定。既然如此,何须为此小事争得不可开交?
至于什么是天命?那谁知道,跟着喊就完事了。
只有站在凌河上的李潇和王牧二人,表情有些呆滞。
这是什么情况?
难不成方才与自己交手,竟是千年难遇的天选之人?
“叔,走吗?”
船夫一愣,转过脸看向身前那个带着面具的少年,半晌终于反应了过来:“走,走,咱这就走。”
云旗笑了笑,将手中碎银递了过去,又抬腿踹了踹身旁土狗,正要迈步上船。
“且慢。”
低沉的男声,从他的身后响起。
于是云旗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