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头,看向那个出声的中年男人。
男人的面容冷硬,腰背笔挺,悬挂腰间的包裹狭长,单单瞄上一眼就看得出是利器。
他的视线在云旗身上稍作停留,接着越过云旗,看向船夫:“这艘船,往神州走。”
明明是询问,可从男人口中说出,却像是在陈述不容争辩的事实。
船夫一愣,连忙点头:“是,客官,船往神州走,停芙蕖,半炷香之后就发船,估摸着六七天就能到叶城。”
“能坐多少人。”
“我这艘是快船,客房少,若是不计较地方小的话,十几二十个倒还是坐得下。”
“船我包下了。”
“这……”
船夫有些犹豫,却瞧见中年男人却从怀中取出澄黄色的物件,不由分说抛了过来。
那是一锭官金。
云旗瞧着那飞在半空中的金锭,心中有些许讶异。
“够了吗。”男人冷声开口。
“够……够了,够了,足够了!”
船夫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好似怕男人反悔一般,忙不迭地转身架起木板,搭在客船上,顺带把那枚足值的金锭塞进裤裆里,这才转过头来。
云旗看着船夫磕头虫似的模样,倒也不觉得惊奇。
他在小段村后山砍一天柴,大概能换二十枚铜板,一千个铜板换一锭官银,一百锭官银才能换一锭足值的官金。
这一锭金子,够船夫吃六七年的白饭了。
只是这些都与云旗无关,他要做的只是带着身旁这条傻狗到神州叶城,其他的事他都不想关心,也不需要关心。
想到这儿,云旗抬脚踹了踹黄瓜的屁股,正要往船上走。
“我不是说了吗。”
一阵风吹过。
云旗抬头,看着仿佛凭空出现在自己身前的男人,停住了脚步。
“这艘船被包下了。”男人表情冷硬,声音低沉。
“小娃,对不住了,这钱我退给你,你再寻条别的船吧。”船夫也不含糊,立马从怀里掏出那两块碎银,跟男人一唱一和。
云旗转着脑袋看了看四周,渡口看热闹的人群开始一波接一波地散去,本就不打算今日开船的船夫们也散的七七八八。
去往神州的船,竟是一艘也不剩了。
“大叔,不能通融一下吗?”云旗看向身前男人,“我若是赶不上今天的船,就没办法按时到叶城了……”
“你也去叶城?”
男人眼神微微闪烁,不由分说地抬起手来,指尖探向云旗的脖颈。
云旗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似乎被男人的动作吓呆了。
只是他背在身后的右手,中指和拇指已经悄无声息地贴在一起。
仿佛下一秒就要要捏碎什么东西一般。
他身旁那条土狗,低俯身子龇起了牙,却没有吠叫。
“宿疾未销,停心在外,有些资质,也不过是泛泛之辈。”男人很快松开了搭在云旗脖颈的手,“就你这样,也想过了试金会?”
“我从小在小段村砍柴,一天只赚十个铜板。哪怕进个下三滥的宗门,也比当一辈子农家好不少。”云旗不遮不掩地回答,语调活脱脱就是个眼界浅显的农家小子。
男人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鄙夷,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一清亮声音从不远处响起:“于叔,算了吧。让他上船。”
云旗回过头,只见一身着青缎的青年晃着手中纸扇,不紧不慢地走来。
那青年有张颇为俊朗的面庞,眉眼之间是遮掩不住的优雅贵气,气质非单纯的金钱就能堆叠而出。
这本不该是会出现在郊野的人。
“开船吧。”
青年从云旗身旁经过,从头到尾都没有正视他一眼,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中纸扇,接着迈步登入船舱。
被称作于叔的男人瞥了云旗一眼,也转身上船。
“小娃,你今天运气好,快进去吧。”
船夫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重新收起两枚碎银,示意他登船。
云旗低头看向脚边俯身低吠的黄瓜,忍不住笑了笑:“你这小畜生,倒是装模作样的,还打算咬人不成?别给我惹事,等人一刀劈了你,晚上就有狗肉吃了。”
黄瓜面对那魁梧男人毫无惧色,只是云旗一开口,它就立刻夹起尾巴,哼哼唧唧地跟在云旗身后上了船。
待登船之后,云旗简单地打量了一番船舱。
这艘渡船算得上渡口价格贵些的,船舱正厅之中很是宽敞,数张方桌摆在厅中,两侧便是围栏,视野甚是开阔。
先行登船的青年和魁梧男人,已经坐在了窗边。
不用辨别,这两人身份自然不一般。
不一般就是麻烦,是麻烦就该躲开。
云旗向青年做出颇为感激的姿态,微微躬身,接着一言不发地向客舱走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大多船客都在正厅的缘故,客舱之中很是安静。云旗随便寻了一个干净的床铺,摘了面具和衣躺下,小腿挂在床沿旁一晃一晃,再不见方才谨小慎微。
他褪去手上的黑色手套,伸直了手臂,看向自己的手指。
十枚青铜色的圆戒,在昏暗的客舱中反射着淡淡光。
“修道啊。”云旗叹了口气,“要真是资质平平就好了啊……”
修道。
固根本,收放心,求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
自千年前镜门一战之后,大陆上修道风气盛行,大小宗门林立,各门各派五花八门,修道手段更是层出不穷。
只是按照正统而言,在云旗这个年纪想要踏入修道之途,最方便也是最靠谱的途径,便是过了那大陆闻名的试金会。
每年惊蛰之后,神州叶城天青石台之上便会举办试金会,但凡年不过十八,意愿修道之人,都可以去那儿测资质,大陆九州各大小宗门也会派人前往天青石台,挑选合适的弟子。
简单而言,就是一场修道的双选会。
只是前去天青石台的少年少女,十有八九都没有修道资质,剩下两成也大都是资质平平,能入大宗门的更是凤毛麟角。
无论是大宗门小宗门,只要入了修道之途,便算是踏上一条金光大道,能上青榜的大宗门自不必说,哪怕只是凤初境,也可以在一州县城之中混个捕头之类的差职,比起来下田种地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因此竞争也自然分外激烈。
不过这都不是云旗关心的。
他确实是农家的小子,他的老爹是八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柴户,娘亲是喜好读书的普通农妇,他在小段村待了十四年,自六岁起每天的任务就是砍柴,卖柴。
可方才上船前他对中年男人说的那番话,却没一个字是真的。
修道?
修个屁!
得道成仙,长生不老,飞升入天庭?
比得过在村口的歪脖树下躺着卖柴?
如果可以的话,云旗宁愿就这么待在小段村,闲云野鹤地过一辈子,什么御剑飞行,点石成金,都是扯淡。
可他没得选,他只能去叶城,他的命就悬在“修道”二字上了。
云旗叹了口气,接着轻轻捏住右手食指上的圆戒,向指尖褪下。
一阵轻微的晃动。
客舱里短暂的安静。
一直昏昏欲睡的黄瓜,忽然兴奋地支起了脖子。
一条清晰的血线沿着云旗的指尖蔓延向手掌,手腕,直至小臂。
接着整艘渡船,剧烈地颠簸起来。
“浪,浪!”
客舱外,传来了船夫的惊呼。
正厅之中,被称作于叔的中年男人腰间的长刀,仿佛活过来一般,不住地颤动着,似乎随时都要脱鞘而出。
他望向凌河。
原本平静的河面上,竟是涌起了一人高的大浪,仿佛有巨鲸吞吐河水,汹涌而过。
“这是……”一直镇定的于叔,终于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客舱之中,云旗缓缓将快要褪下的戒指,重新推了回去。
血线随之退去,只剩下一滴血珠挂在他的指尖。
凌河之上,那越来越大的浪,也忽地消散不见,仿佛被人生生按扁了一般。
夕阳西下,波光粼粼。
方才的插曲,似乎只是船夫和船客的错觉。
“唉。”云旗再次叹了口气,一脸纠结,“我只是想当个平平无奇的砍柴户,就这么难吗?”
黄瓜“汪汪”叫了两声,尾巴摇成了一朵花,似乎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云旗抬腿踹了它一脚,翻了个身,就这么戴着面具睡了过去。
渡船悠悠,向南而行。
待云旗再睁眼时,已是月明星稀时候。
他打了个哈欠,正打算继续补一觉。
一阵轻不可闻的微弱声响传来。
云旗的动作一僵。
接着他起身,推开客房门,悄无声息地向正厅走去。
正厅早已无人,围栏外,凌河水映着皎洁月光,两侧青山连绵。
云旗轻轻一跃,好似云中燕一般穿过正厅,踩上船头。
一团黑雾,在他身后缓缓浮现。
有人从雾中走来。
准确地说,那并不是一个人。
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定会惊得说不出话来。
从雾中走出的那“人”,脖子上顶着的,是一张如假包换的马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