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悠悠,月光映着那张马脸,显得有些滑稽。
“又来找我干嘛啊,大叔。”
云旗没有回头,语气里透露着些许无奈。
“咳咳,我好歹算个神仙,你倒是稍微放尊重点啊……”马脸怪人挠了挠长脸,小心翼翼地建议。
“勾魂马面也算神仙吗?”云旗转过脸,挑眉道。
“万一我是白龙马呢。”
“要我给你找面镜子吗。”云旗看着那张比炭还要黑的马脸,笑道。
“咳咳……虽然没编制,不过我好歹也是个地方性的公差吧,怎么不能算神仙。”马面理不直气也壮,“天庭的事,你不懂,你不懂……”
“是吗?”
云旗抬手,缓缓摘下脸上的面具,转过身来。
于是本就心虚的马面,忽地噤住了声,下意识地抬手遮住了眼。
并非有什么东西闪烁光芒,只是因为面前少年的面容,俊朗得有些耀眼。
只见这月下少年,面如冠玉,俊朗丰神,一线剑眉,鼻梁直挺;两片嘴唇薄似刀锋,一双金眸亮如炬火。
“像……太像了……”马面放下手,不自觉地喃喃道。
“像什么?”
“没、没什么。”马面连忙摆手,岔开话头,“云旗,我今天来,是跟你道别的。”
“走好,不送。”
马面的脸颊抽了抽。
“……你就不能挽留一下我?今天帮你把雨给停了,可是又欠了一屁股人情……”
“本来就是你让我去修道的。”云旗耸了耸肩,“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看你这话说的。”马面又挠了挠脸颊,“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不是我着急让你去修道,是你若再不去修道,过几年恐怕真的就尸骨无存了。”
听到这话,云旗沉默了片刻,张开带着手套的手掌,开口道:“不是有这十枚铜戒吗。”
马面摇了摇头:“治标不治本,最多帮你续上三五年的命。”
“唉。”
云旗叹了口气,盘腿坐下。
他确实是个农家小子。
但他绝对不是个“正常”的农家小子。
从六岁那年云旗第一次发现,原来别的小孩砍柴是用柴刀而不是用手指之后,他就明白,自己应该是跟别人不太一样。
他把这些事告诉了自己的老爹,谁知道老爹非但不喜,反倒手足无措起来。
娘亲知道后,也并不惊讶,只是平日里对他的训诫又多了许多。
“旗儿,千万不要将这身本事轻易露给外人。你并非普通人,却也绝不可妄自尊大,张扬跋扈,凡事谨记‘低调’二字。”
这是娘亲最常对他说的话。
此后的八年里,云旗的本事越来越离谱:手劈顽石、脚裂青冈都是小事,他甚至能凝天地气,催草木生,村口魏大爷的拐杖被他一摸,愣是在地上生了根。可怜魏大爷花了大半个月,愣是没想明白自己好好地拄着拐,到底是怎么摔断腿的。
常人眼中神仙才能做到的事儿,在他这儿比不过吃饭简单。
若只是这样,云旗遮遮掩掩也就过去了。
可大问题也随之而来。
最开始只是莫名其妙的精神恍惚,四肢滚烫,再到后来云旗会突然心悸,或者早上睁眼时发现自己不在床上而是躺在后山的林子里。
也就是这时候,面前这个没有编制的“神仙”出现了。
“修道,固体,唯有此路能救你一命。否则不出几年,你定会如火中干柴一般,灰飞烟灭。”马面如是说道。
“放屁,不去。”云旗如是回道。
自打记事起,云旗就被教着要谨言慎行,低调行事,他自己也对当“修仙得道当人上人”不感兴趣;再加上云旗对这突然出现的马脸怪人也谈不上信任,自然一口回绝。
马面倒也没有着急催促,只是交给了云旗十枚铜戒,帮他缓解这些症状。
缓解倒是真的缓解了,可只要褪下铜戒,云旗的症状只会变本加厉地复发,甚至到了身体流血破皮的地步。
随着自己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他不得不认真考虑马面说的话了。
终于,在一次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躺在隔壁李大妈家的房顶上,被大妈逼着与自家闺女成婚之后,十四岁的云旗离开了小段村,坐上了这艘前往叶城的船。
云旗到现在都记得自己溜走时候,在村口听到李大妈小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声音比起来屠户杀猪差不了几分。
“你是怎么打算的?”马面看着盘坐面前的少年,开口问到。
“找个名气不大,但也算正经的宗门,进去学些能强身固体的本事,等什么时候我身上这毛病治住,找个由头再溜回小段村来。”云旗随口答道。
他倒是没有说谎。
云旗压根儿就不想去什么大宗门。在试金会若是入了天海宗、朱英谷这样的地方,自然会引起瞩目,这可是云旗万万无法接受的。
“你的问题主要在筋骨皮肉。”马面正色道,“若是入了修道之途,重点不在凝神聚气,而在于如何锤炼身体。我现在只能再说这么多,剩下的事,就交给你自己了。”
“懂了。”
马面看了看云旗,想要找些话聊,憋了半天开口道:“你第一次离家,爹娘就没跟你说些什么吗?”
“说肯定是说了。”云旗翘起腿,晃着脚,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自己离家时,娘亲同自己最后训诫时的画面:
“旗儿,从你出生那日起,我和你爹就知道你并非凡人,小段村这地方,自然是留你不住。你也知道,你同其他人……并不相同。有大能是好事,但若是因此过于瞩目,恐怕也会引来祸患。行事定要三思,莫要张扬跋扈,你虽有本事,可行事切记低调。”
“娘,放心好了,枪打出头鸟,惹人眼的事我肯定不会做。”
“还有,我知道你虽算不上性情凉薄,却也不是好管闲事的孩子……”
“自家门前雪当然要扫,他人瓦上霜与我何干?娘,若是劝我多多行善积德,还是算了吧。”
“娘不是要劝你多多行善,而是要告诫你莫要作恶。你头脑聪明,也有本事,可以不做渡世善人,却也要行的端做得正,问心无愧。滴水恩不教你涌泉相报,却也绝不可忘恩负义;遇人遭难不教你倾囊相助,却也决不能趁火打劫;待小人不必赤诚心肠,对君子也不可虚与委蛇。娘不懂修道之事,却也晓得心术不正,修道之途不可能走得安稳。”
“明白了。娘亲叮嘱,云旗谨记心中。”
“最后一点。”
“娘,你说。”
“你现在虽小,可已经有好几家上门来找过我说亲了,听说村口张大婶的侄女还害了相思病。娘已经可以猜到几年之后,但凡见过你的姑娘,定会将你挂念心中,少不了有人会昼思夜想,辗转难眠。”
“娘是……教我莫要滥情?”
“不,我是想说,你有这上好条件,下次回来的时候,最好给我带个好看贤惠的儿媳妇回来。”
“……”
一想到这儿,云旗就忍不住一阵恶寒。
女人,呵,女人。
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
结婚生子对云旗而言,更是不亚于酷刑。
比起来找个相好的女子,他宁愿让黄瓜爬上自己的床。
马面看到云旗忽然沉下来的脸色,挠了挠脸,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憋了回去,只是干巴巴地开口道:“那我走了啊。”
“走吧走吧。”云旗抬起头,似笑非笑,“我还能拦着你不成。”
马面点了点头,一团黑雾再次将他包裹,不过呼吸之间,船头就只剩下云旗一人盘腿而坐。
渡船摇晃,江风阵阵。
“唉,麻烦啊,麻烦。”
云旗终是缓缓起身,走入正厅,回到客舱之中,就这么重新睡下。
等到他再睁眼时,已是日上竿头。
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睡死的黄瓜,云旗晃了晃脑袋,坐起身来。
这条土狗自打自己记事起就已经拴在了家里的门柱旁,村里的大狗小狗来来回回已经换了一批,可黄瓜却依旧毛油皮亮得像是只年轻的公狗。
云旗本不打算带它出来,是自己老爹说什么也要自己带上它的。
“带上它吧,蠢是蠢了点,路上也算有个伴,省的憋闷。”
想到这儿,云旗忍不住轻笑出声,走到一旁抬手一巴掌拍在黄瓜的屁股上。
熟睡的黄瓜打了个激灵,等看清眼前人后,尾巴顿时摇成了一朵花。
“睡吧睡吧,瞧你扬了二正那出。”云旗抓了抓它的脑袋,起身向正厅走去。
只是待他推开大门,看到眼前一幕,心里却是忽然一沉。
昨日夜里还空空荡荡的正厅,此刻竟是坐满了船客。
他们的衣着各不相同,年纪也都不相仿,可无一例外腰背笔挺,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张张方桌前,好像一块块石雕一般。
这群人,难不成都是今早从哪个渡口上船的?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云旗按捺心中讶异,随便找了个空座坐下。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有时候知道的少反倒是件好事。
任谁都能看得出这群人不对劲。
这个时候,就一定要装聋作哑,把自己当成空气,越安静越好。
事实似乎也确实如此,正厅之中数十船客,顶多有人瞥一眼云旗脸上的面具,很快便移开了目光,身子依旧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客舱入口,黄瓜摆着尾巴睡眼惺忪一摇一晃地从跟了过来。
只是还没到云旗身边,它忽然仰起头,耳尖颤动,朝着一旁的船客露出警惕的神色,再不见方才懒散。
不好。
云旗赶忙咳嗽一声,不动声色地朝黄瓜挤了挤眼睛,示意它可千万闭嘴。
黄瓜瞧见云旗表情,尾巴摇得更欢了,它瞅着云旗表情,用眼神示意自己已经明白了主人的意思。
云旗稍稍松了一口气:这小畜生,终归陪了自己这么些年,还算通些人性。
下一秒,黄瓜亮出一口獠牙,没命地朝一旁船客吠叫起来。
通你妹啊!
“黄瓜!”云旗连忙出声叱喝。
黄瓜闻言,只当是主人为自己加油助阵,更是兴奋难耐,改动口为“动口”,獠牙毕露,二话不说朝一旁方桌的船客扑去。
只是那船客却仍旧稳如不动磐石,只是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半空之中的这条土狗。
接着,船客放在腰间的右手微微动了动。
云旗眼中划过一道精光。
下一刻,虚影闪过。
身子稳如磐石的船客猛地挺直腰背,向后仰去,腰间一物落在船板之上,发出“叮当”声响。
方才还坐在椅子上的云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桌前。他一只手攥着黄瓜的狗嘴,一只手扶着面具,装出歉意口吻:“叔,实在不好意思,乡下土狗没眼力见,给您添麻烦了。我保证它不会再犯傻了,还请您多包涵,多包涵呐。”
船客看着云旗的面具,嘴唇微动,片刻之后才反应了过来,眼中有复杂情绪涌动。
只是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俯身捡起地上掉落之物,没有开口。
云旗点头哈腰地拽着黄瓜重新坐下,似乎重归平静。可他面具后的表情,却丝毫不轻松。
船客腰间掉落之物,是一枚匕首。
这人并非反应慢,而是根本就没把一条土狗放在眼中。
若是方才云旗没有拦住黄瓜,恐怕这小畜生此刻真的就要变成一滩烂肉了。
但更让云旗吃惊的,是那枚匕首上的刻纹。
那仿佛水波一般的刻纹。
他认得那纹路。
九州之上,只有一家有资格在物件上篆刻水纹。而在江南三州,见水纹如见朝堂御令。
那温婉的水纹,便是江南财富的象征。
阳州,百里家。
九大家族之中仅次于冀州司寇,江南三州大小商铺酒楼,十有六七都是百里家的产业,更不要提与那蓬莱岛之间万缕千丝的联系。
云旗虽没怎么出过小段村,却也读过不少书,听过不少故事,自然晓得那纹路背后的意义。
难不成这一船,都是百里家的人?
云旗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昨日那青衣公子的面庞。
他还没来得及捋清头绪,船身忽然一颤,接着速度逐渐放缓了下来。
云旗侧过脸朝江面望去,视线落在不远处渡口,却看见那临河商铺门前,飘扬着一面面米白色的旗帜,旗面之上刺绣着青色的花朵。
青花旗?
云旗皱眉,他认得那店前的旗帜,也知道只有迎州商贾才会在店前竖起这种旗子。
可自己坐的是直下神州的渡船,途径只有阳州,又怎会路过插着青花旗的渡口?
渡船缓缓靠向渡口,云旗的视线在停泊的其他客船之上来回扫过,略作打量,便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停在河上有十数艘渡船,却无一艘挂着驶向神州的招牌。此刻若是有人想坐船前往神州,只有一个选择。
看来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自己坐的船不是走错了方向。
它是来接人的。
就在云旗想清楚不过片刻,小船悠悠地停靠在了渡口旁。
江风习习,水波潋滟。
忽有铃兰暗香,随风弥漫。
细微的脚步声逐渐清晰,有人轻踩木板,踏上渡船。
云旗下意识地望向船舱口。
一道身影,映入眼帘。
来者身穿黑袍,头戴竹帽,一道面纱遮在竹帽前,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不慌不忙地四处打量,似乎在思索要在正厅寻个合适的坐处。
别过来,千万别过来。云旗在心中疯狂默念。
于是下一秒,黑袍船客不疾不徐地朝着云旗所在方桌走来,正对着他缓缓坐下。
一向对陌生人没有好脸色的黄瓜,这会儿却少见地噤住了声,乖乖地趴在了云旗身后,眼中竟是流露些许怯意。
一阵恶寒几乎是瞬间攫住了云旗的心脏,他浑身汗毛霎时炸起。
那是种发自内心的、来自本能的恐惧,仿佛有人用冰过的长刀擦着自己的脊梁骨反复划过,云旗甚至已经幻听到了骨骼和刀锋摩擦的“沙沙”声。
尽管没有看到船客的面庞,可云旗已经可以肯定,这个世界上能带给自己这种感觉的,只可能是一种人。
这个世界上,云旗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
这家伙。
是个女人。
而且一定是个绝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