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
景嘉年面对着身前手执利剑的男人,表情平静。
“煅师兄。”
他微微低头,语气虽然恭敬,却有种莫名的距离感。
“谁是你的师兄!”
手持赤红长剑的中年男人一瞪眼,剑锋不自觉地前探了几分。
云旗看着这个男人,只觉得面熟,略作回忆,他这才想起来,此人是昨日在泰坤殿的六峰执事之一:立仞峰执事。
“师出同门,自然是我师兄。”
“你脸皮可真厚啊。”煅执事微微眯眼,那双浓眉不自觉地翘起,“当真以为我不敢对你做些什么?”
“我今天来,只是想找师兄借些东西,没有别的意思。”景嘉年直视着煅,不卑不亢,眼中也不见丝毫惧怕。
“不借。”煅执事言简意赅,“只要我还在立仞峰一天,你就别想从立仞峰带走一根毛。”
“我借的东西,并非是我要用。”
“哦?”煅眼神闪烁,“你要借什么,给谁用。”
“是我新收的弟子,云旗。”景嘉年开口,“我想从立仞峰借些体修典籍,供他学习揣摩。”
“体修?”煅一听这话,瞪大了眼睛,“你要让他走体修?”
景嘉年沉默不言,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胡闹!”
一声怒叱,狂风如浪。
涛涛林海,顿时翻滚不止。
云旗站在树上,使劲攥住一旁树枝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低头看去,只见煅执事的脸色铁青,握剑的手竟然是在微微颤抖。
锋利剑刃,已经划破景嘉年皮肤,细小的血珠沿着他的脖颈淌下。
云旗怎么也想不到,景嘉年起了个大早,竟然是要来给自己借体修的典籍。
“你拖累了师父,拖累了宗门,现在又要拖累天资如此卓越的小辈。”煅执事声音低沉得可怕,“天海宗,到底跟你有什么仇?”
景嘉年听到煅的话,眼神终于有了些许波动。
但他很快摇了摇头:“路是云旗自己选的,我是他的师父,自然要帮他好好走下去……”
“做师父的,应该教徒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煅气的直发抖,“师父不懂这些,你也不懂这些,难怪他一直惯着你……你要是早些明白这道理,师父又怎么会……”
一声闷响从远处传来,云旗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金刚寺的大门,缓缓打开。
刚才煅执事那一声威叱,已经惊醒了立仞峰的百十弟子。此刻他们一个个从大门快步走出,围绕在自家师父四周。
不过转眼功夫,金刚寺弟子已经将本就不算宽敞的石阶挡得密不透风。
站在最前的十数弟子,手执短棍,棍尖对准景嘉年。
“喝!”
百十弟子,齐声怒吼,为自家师父助阵。
吼声回荡在树林之间,惊起飞鸟一群。
景嘉年依旧平静地站在原地。
他的面前,是立仞峰执事,和百十怒目而视的立仞峰弟子。
他的身后,空无一人。
“景嘉年,你要是教不了那小子,就把他带到立仞峰,我来替你教。他要走体相修,那就狠狠地抽他的脸,告诉他为什么不行。这才是师父该做的。”煅看着景嘉年,沉声开口,“现在,从这儿滚,别再让我看见你。”
手持短棍的弟子,将手中棍棒高抬了几分。
云旗低头看着眼前这一幕,舔了舔嘴唇。
他不知道景嘉年到底做了些什么,但很明显,天海宗的其他人对他有很深的成见。
弟子对执事举棒,毫无疑问是一种冒犯。
可现在没有一个人对这种冒犯表示不妥。
看来从这地方借书,估计是没什么戏了,像景嘉年这么大张旗鼓地来,本来就欠考虑,要是找个人偷偷摸摸取几本书,大概也没这么麻烦。
现在这形势,他这会儿也只能先回青竹峰了。
云旗心中已经在暗自盘算,该怎么想办法从别人手里搞来立仞峰的藏书。
“我到底要怎么做,师兄你才肯借书给我。”
景嘉年开口。
树上云旗闻言一愣。
煅执事也瞪大了眼睛,等他反应过来景嘉年到底说了什么之后,惊讶变为了不可遏制的愤怒。
“好,好,你还是执迷不悟……”他脸色阴沉得可怕,“御动,御静!”
“弟子在!”
两个身形魁梧的青年前迈一步,声如洪钟。
“景嘉年,你接我弟子两棍,用脑袋,我倒要看看你的头有多铁。”煅执事震声道,“接下来,我把书给你;接不下来,你就乖乖爬回去,把云旗送过来,你管不了的,你教不会的,我替你。”
御动和御静听到这话,脸上有些许迟疑。
他们本是天海宗弟子,而自己面前的景嘉年怎么说也是一峰执事。
拿棍子对准他已是以下犯上,直接在他头上敲上一棍,那可就真的是闻所未闻。
云旗将煅执事的话听在耳中,轻轻叹了口气。
说那么多,不过就是想羞辱景嘉年罢了。
一峰执事,被门内弟子打得头破血流,但凡有点自尊的修道者,恐怕都会羞愤得当场自尽。
以那两个弟子的身型,怕是一棍子就能把景嘉年打得昏倒在地。
煅执事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把书给他。
该走了师父,再待下去可就要难看了。云旗在心中默念。
“好。”
出乎云旗预料的是,景嘉年竟然平静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微微躬身,收拢头发,将自己的额头露出,脸上看不出丝毫悲喜,淡然得不像是要挨棍子,而是要等春风拂面。
“你……”
煅看到景嘉年这副模样,气得青筋暴起:“打,给我打!打醒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御动和御静对视一眼,接着点了点头,向景嘉年走去。
立仞峰其余百十弟子,眼中一半是怜悯,一半是轻蔑。
一峰执事为了几本体修书,连脸面都不要了,这事若是传到天海宗外,怕不是让人把牙都给笑掉了。
可青竹峰,连上那个推得动天磨的新弟子,满打满算也只有那三个人。
还有谁愿意为他们撑腰呢?
于是没有人出声,所有人都抱着看乐子的心情,只想着之后又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御静和御动已经来到了景嘉年身前,他们身材本就魁梧,更显得景嘉年身形萧索。
景嘉年的身后,还是空无一人。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景嘉年。”煅执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把云旗送来,我当今天无事发生。”
“我劝过他,可他自己选择了青竹峰。现在我答应了他,我是他的师父。”景嘉年平静开口,“请动手吧。只希望之后师兄遵守诺言,能把书给我。”
“打!”煅执事怒吼。
御静御动闻言,不再犹豫,高高举起手中短棍,接着重重挥下。
棍棒划出一道虚影,直直劈向景嘉年额头。
有弟子捂住眼睛,不忍看接下来头破血流的惨状;更多的人则兴致勃勃,想要看看这场闹剧如何收场。
“啪!”
一声脆响。
可没有想象中的血流成河。
两根手腕粗的短棍,在触及景嘉年额头的一瞬间,断成两截,飞旋着弹向煅执事。
煅执事眼神闪烁,手中长剑一挥,断棍化作两团木屑飞散开来。
但他的表情很快就变了。
一道细小的伤痕,从他的脸颊缓缓裂开。
细密的血珠,一点一点淌下。
金刚寺门前,顿时鸦雀无声。
煅的嘴唇颤了颤,他看向身前那个形单影只的青竹峰执事。
景嘉年依旧站在原地。
他的额头干干净净,他的眼神通透明亮,他整个人像是一柄出鞘的剑。
几乎是下意识地,煅后退两步,只觉得肉跳心惊。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当年云擂之上的年轻人。
那个背朱英谷七十二剑的年轻人,那个断了蓬莱岛捆仙绳的年轻人,那个让太阳都显得黯然失色的年轻人。
可现在站在自己眼前的,毫无疑问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
“你……”
“师兄,棍我接下来了。”景嘉年开口。
煅这才回过神来。
他看向御静和御动手中的断棍,沉默半晌,才一挥衣袖,转身走向金刚寺大门。
“御静,御动,把藏书阁的书都搬到青竹峰。”煅一边说,一边要迈过门槛。
“师出同门,就是我的师兄。”景嘉年忽然开口,“煅师兄,你们也许不认我这个师弟,但你们一直都是我的师兄。”
煅的脚步顿了顿。
接着他一言不发地迈过门槛,身形消失不见。
在场百十弟子,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在他们头顶的树枝上,云旗将食指铜戒重新戴好,叹了口气。
他看向石阶上静静站立的景嘉年,眼神与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景嘉年的脚下是立仞峰,面前是金刚寺,周遭是宗门千百弟子。
不过还好。
你身后,可不是空无一人啊。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