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联大教授们的薪资总有三四百块,在战前满可以过上殷实富裕的生活,然而从三七年到三八年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通货膨胀日渐严重,货币贬值,物价飞涨,因为体恤联大战时艰难,先生们无人涨薪,可购买力却缩水了近一半,日常开销已有了捉襟见肘的趋势。
学生们大多都穷,一块两块地捐已经很了不起了,可先生们却毫不吝惜,纷纷慷慨解囊,陈岱孙教授一下子捐了二十五元,大家纷纷鼓掌,有学生受到鼓舞,也跟着捐了三十元,大家纷纷叹服。教授们捐款的数额也在不断攀升,周曦沐和曾涧峡虽有家累,也都捐了四十元,叶公超先生捐了五十元,金岳霖先生笑说自己是单身汉,花销不大,掏空了浑身上下的口袋捐了六十五元。冯友兰先生捐的最多,足足有七十五元,起先被众人拦阻,让他少捐一些。因为冯友兰先生的妻子和四个子女都已经来到了蒙自,一大家子的开销全靠冯先生一人负担,日子本就过得紧紧巴巴,可他只笑着说:够花,够花,依然把钱捐了出去。
自献金捐款开始,楚青恬就一直在摩挲自己右手的中指,中指上套着一只样式朴素的金戒指,光圈无花纹,这戒指是楚青恬母亲的戒指,从家里临走的时候,楚青恬跟母亲要来的,母女连心,戴着母亲的戒指,就好像母亲在身边了。她本不想捐出这个戒指,可她实在没什么钱,她跟家里断联已经一年,从家里带出的钱早已花光,每月只靠着学校每月发的贷金过活,她平日里已然十分俭省,却仍旧入不敷出。可她实在是想为前线的将士做点什么,她这样安慰自己:她知道母亲是深明大义的,若是她知道了,定然不会责备她,反而会夸奖她,母亲的戒指换成的寒衣穿在那些前线的士兵们身上,不是比戴在她的手指上更加有意义么?
想到这里,就好像生怕后悔一样,楚青恬迅速从手上撸下了金戒指,跑到捐款箱跟前,外文系主任叶公超看着楚青恬走过来,眼中露出欣赏的神色,她是外文系数一数二的优秀学生,是他的得意门生。
“叶先生,我没有钱,可以捐这个戒指吗?这是我妈妈的戒指,是纯金的,应该可以值些钱。”
“嗯,我没有钱,捐这个可以吗?这个是我妈妈的戒指,是纯金的,应该可以换一些钱。”
叶公超先生看了看她手中的戒指。
“楚青恬同学,你有这份心意真的很难得,可这么珍贵的东西,还是不要捐了吧,你现在离家这么远,留个念想也好啊!”
楚青恬笑笑,还是把戒指投入捐款箱里面。
“大家都给前线尽一份力,前线将士们就能多打胜仗,我们就能早点回家,我妈妈如果在这儿,也一定会支持我这么做的。”
大家见楚青恬捐了金戒指,惊讶之余都议论纷纷,深深感佩她的无私和勇气。楚青恬虽然下定了决心,可将戒指投入捐款箱的时候还是红了眼眶。她本就白皙,哭的时候眼睛周围红红的,看起来十分明显,眼中蕴含的水光晶莹剔透,为了不让眼泪落下来忍得好辛苦,胡承荫看到这一幕,抿紧了嘴唇。
捐款活动圆满结束,“三剑客”负责捐款箱钱款的清点,最终联大的“献金运动”共筹集献金两千余元,“三剑客”将联大师生的捐款金额的明细在蒙自海关的布告栏贴了公告,随后三人一起去了蒙自县政府,将全部捐款交给了李县长,李县长大为激赏。在联大的感召下,蒙自的其他中高校和社会各界也开展了献金运动,然而联大的献金额仍超过了蒙自全城捐款的一半以上,一经蒙自当地的报纸刊载出来,引发蒙自上下各界交口称赞。
在清点大家的捐款时,胡承荫在捐款箱中小心翻找,终于找出了那枚楚青恬捐出的戒指,他把戒指揣进胸口的口袋里,又从里面掏出一个金的长命锁,跟大家的捐款放在一处。
陈确铮将那长命锁拿起来看了看,这长命锁总有鸡蛋大小,正面是“天仙送子”四个字,背面雕刻着象征着祥瑞的麒麟,虽然看来有些年头了,仍旧可以看出做工精美,且成色上佳。
“金的?”
胡承荫点了点头。
“你还有这么个老物件儿呢?都没见你拿出来过。”
“这是我二姑送我的满月礼,我都多大了,还随身带着它?带出来就是以防那天手头紧了,以备不时之需。”
“这可比那金戒指值钱多了,就这么捐了?”
“钱财乃身外之物,这么个劳什子放在身边我还总担心它丢了呢,捐了利索!”
贺础安从陈确铮手上拿过长命锁仔细端详。
“这可是个长命锁,有好意头的,就这么捐了……不好吧?”
“贺老师,没想到你还挺迷信的啊?”
贺础安把长命锁往胡承荫手里一塞。
“不管了,你爱捐就捐,就不知道人家领不领你的情了!”
胡承荫嘴咧了一下,没说话,默默把楚青恬的戒指揣进口袋,陈确铮抬眼看了看他,只摇头笑了笑,接着清点捐款的数额,什么也没说。
深夜,胡承荫把那戒指放在手中把玩,在月光的照耀下,戒指闪出幽幽的金色光芒,胡承荫试着将戒指套在手指上,却只能套进小指。
要还给她吗?
胡承荫拿不定主意,他知道那戒指对楚青恬来说很重要,所以执意要拿出自己更加贵重的长命锁与之交换,确保在金钱的价值上可以抵偿楚青恬的那份心意。可若是真的把戒指还给她,她又会说什么呢?自己这样做是否又会增加她心里的负担呢?
胡承荫回想着过去的种种,哑然失笑。
是啊,人家还不一定领情呢,自己这又是何苦呢?
明知道自己又做了一厢情愿的事,可他知道,若是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如此做的。
在石榴家的那一夜跟楚青恬把话说开后,胡承荫跟楚青恬每次见面都无比自然,好像真的好朋友一样,胡承荫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可暗藏的心意有时候真的无法克制。那日宣讲会的话剧,他安排自己扮演因为疟疾死亡的丈夫,让楚青恬扮演因为丧夫悲痛欲绝的妻子,实话实说,他不是没有私心的,即便现实之中他们无法走在一起,在舞台短暂的幻梦之中,他们总算是做了一回夫妻。
可是她演得太逼真,让他失了神。
当楚青恬将他抱在怀中,凄婉地唱着歌,他就不由自主地入了戏,忘记了自己是已经撒手人寰的“将死之人”。因为不忍看她伤心落泪,便情不自禁地“死而复生”,伸手抚上了她的脸,想要擦去她的眼泪。虽然陈确铮急中生智,在台下作婴儿哭声将他拉回了现实,险些酿成的舞台事故在大家的默契配合下反而成了“神来之笔”,而且下了舞台后,大家都默契地对此闭口不谈,没有人责备他,没有人取笑他,之后楚青恬看着他的眼神没有躲闪,没有责备,没有逃避,只有坦然,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胡承荫觉得感激,也觉得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