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承荫曾经陷入爱情的漩涡之中头重脚轻,现在的他觉得自己重新找到了生活的重心,他生命的底色一直是鲜活和明朗的,这是天性使然,求之不得的爱恋固然让人神伤,他却不想当那个绝望颓废的“少年维特”,他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胡承荫真真切切地实践了这句话。湘黔滇旅行团的旅途磨砺让他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在社会学系学习的几个月里,他越发觉得自己没有选错专业,他越学越觉得社会学有意思,这是一门理论和实际联系得十分紧密的学科,社会学所有的研究都是为了引领人类社会走向更加美好的境地。在学习的过程中,胡承荫十分认真刻苦,图书馆里关于社会学的藏书并不多,他想方设法把每一本都看了,虽然他不能全部理解所有的内容,却囫囵吞枣地往脑袋里装,他对什么都感兴趣,觉得什么都新奇,社会学的先生们私下里交谈起来,都一致认为班里最爱问“为什么”的学生就是胡承荫。
陈达先生一贯主张社会学的研究不能闭门造车,一定要深入生活、实地考察,拿到第一手资料,社会学是一门研究社会的学问,而社会是由“人”组成的,学社会学就要亲近“人”,关心“人”,对他人的困苦抱有强烈的同理心和共情感。为此,陈达先生在课余时间还带领同学们进行社会调查,他们曾到蒙自郊外的新安所调查农民的生产生活情形,去蒙自城郊考察当时编查保甲户口的情况,研究个碧石铁路的历史沿革和引发的现实问题等,有当年毕业的学长就以此作为自己的毕业论文选题,真正做到了学有所用。胡承荫在一次次的社会学考察和实践中不但提升了自身的学术水准,更加重要的是在他心目中,社会学这门学科真正活了起来,它不是死板板的文字,而是真正扎根于现实土壤之中,致力于让社会和社会中的人变得更好的学科。
一九三八年的二月份,联大的师生大都还在长沙前往昆明的途中,陈达先生跟李景汉先生就先行到了昆明,因为并无授课任务,他们得闲去个旧考察,这次考察的见闻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次上课的时候,陈达先生便给同学讲了他在个旧的见闻,锡矿工人的非人劳动条件和工资待遇让陈达先生在课堂上发出这样的感慨:
“个旧矿工的生活,在我20年来所见的中外工人之中,最是困苦不过了!个旧以锡矿最为有名,矿藏量巨大,我和李景汉想要去矿山参观,谁知道走到半路就被拦下来了,本想着这次个旧矿工的考察肯定是无功而返了,谁知道路上遇到一个乞丐,我们见他可怜,就在路边小店请他吃了一顿饭,吃饭的时候我们便跟他随意交谈了几句,没想到他竟是从山上逃下来的矿工。
他告诉我们,个旧的矿山是根本不让外人进入的,他们那些矿工大都是被骗到山上去的,矿工不仅劳动条件艰苦,监工还非打即骂,有的劳工实在挨不过就向山下逃,跑到半山腰就被矿主的手下抓回来痛打,为了防止他们再次逃跑,监工给他们戴上了脚镣,干活的时候也不能摘下来,时间长了脚踝都磨烂了,血肉都翻出来,简直不忍心看,一旦带了脚镣,就再也逃不走了。
我们问他是怎么逃出来的,他拨开后脑脏污板结的头发,露出很长的一道疤,弯弯曲曲,狰狞恐怖。他说他本来不敢逃的,可实在是受不了了,还是逃了,可逃到半山腰被追上了,监工一斧子砍过来,他的脑袋就成了血葫芦,一头栽倒在地上,那监工可能觉得他活不了了,便把他丢在那儿回去了。他笑着说自己命大,还能活着逃出来,他亲眼看见很多矿工不是累死,就是病死,他们很多都还是孩子,年纪比你们还要小!
同学们,他们遭受的不公待遇应该让更多的人看到!只有这样,他们的生存境遇才有希望被改变!同学们,个旧锡矿的矿工的生存境遇是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我现在正在主持筹建清华的‘国情普查研究所’,实在是事物繁冗,分身乏术,待忙过这一阵子,第一个就要把个旧矿工的调查提上日程!”
陈达先生的这番话就好像一个火种一样点燃了胡承荫的心,他决定期末考试一结束就去个旧,把个旧矿工作为自己的第一研究课题。一旦产生了这个想法,他便跃跃欲试,可具体怎么做他还全无头绪,便去找陈达先生商量。
陈达先生平日里的生活三点一线,平日里不是在家休息,就是在海关教室上课,或是猫在图书馆做研究,不大和老师们交往,唯一的爱好便是去南湖钓鱼。因为白天事物繁多,因此他时常夜钓。
课余时间,联大的师生时常在南湖边流连,教授们一边散步探讨学术问题,年轻的恋人们在湖边谈情说爱、互诉衷肠。傍晚时分大家时常看见陈达先生坐在湖边静坐等鱼上钩的样子,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给岿然不动的先生的身体镀了一道金边,这俨然已经是南湖一景。
吃完晚饭,胡承荫来到了南湖边,果然看到了陈达先生。他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正在专注地给鱼钩穿鱼饵,身边的竹篓里已经有几条鱼了。胡承荫没有打扰,待到陈达先生将鱼钩抛入湖中,他才走到陈达先生身边蹲下,双手交叠搭在膝盖上,下巴拄在上面,静静望着湖面。
“你过来找我,肯定是有什么事吧?”
“先生,等期末考结束,我想去个旧。”
“你是要去考察锡矿?”
胡承荫点了点头。
“你准备跟谁一起去?”
“我自己。”
“胡承荫同学,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可我劝你不要去,因为他们对外来的人十分排斥,我们当时多问了两句他们就已经十分不客气了,你自己去实在危险。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题,我也鼓励你们研究,但作为你们的老师,我一定要保证我的学生的人身安全。你不要心急,等我手头的事情忙完,我们再讨论一下,争取多召集几个同学一起行动,看看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眼下你先把期末考试考好再说。”
“好,那我听先生的。”
胡承荫话音刚落,水里的鱼钩猛地一沉。
“上钩了!”
陈达先生严肃的面孔仍旧难掩兴奋,他双手拉扯钓竿,一只扁头扁脑的鱼被拽出水面。陈达先生将活蹦乱跳的鱼提在手里给胡承荫看。
“这是嘎鱼啊!”
“你们叫嘎鱼吗?我们余杭人把这种鱼叫‘汪刺’,湖南人叫‘黄鸭叫’,鲜美得很!我在南湖钓了这么多次鱼也没钓上来过汪刺,你一来我就钓上来了,看来你是我的福星啊!”
“那我就不走了!陪先生钓一晚上!”
“那可不行,明天还上课呢,先生年纪大了,熬不了夜啦!”
新月如钩,蛙声阵阵,胡承荫在心底埋下一个秘密,他决定不告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