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承荫看看地上的死者,那人跟他身高和体重相仿,他估摸着自己可以搬动他,便拎着锄头朝着那棵树走了过去,他不怕麻烦,也不怕花力气,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倒在他面前,他实在是想给他找一个好一点的安息之地。
这是胡承荫第一次拿锄头。
从小在天津这个热闹的都会里长大的胡承荫对农事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因为是他这辈儿的头一个男丁,胡承荫从小深受长辈们的宠爱,即便是在湖北乡下的那几个月里,二姑也没有舍得让他干一点儿农活。因为毫无经验,胡承荫只好凭借着自己的猜想,用力锄了几下,结果用力不得法,很快双手的虎口都擦下来一大块油皮,地面仅仅刨出了一个浅浅的小坑。
他很想向马春福请教,可是他之前刚刚说自己出身贫苦,若是被马春福发现自己对稼穑之事一窍不通,难免会引起他的怀疑。胡承荫转头偷眼看向马春福,却发现那人根本就没顾上他,却在那死人身上上下其手,摸索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
胡承荫放下锄头,朝着马春福跑过去。
见胡承荫走过来,马春福全然不在乎,他没有停手,在那人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每一个口袋都不放过。
“马大哥,你快……快住手!”
马春福啐了一口,翻身躺下。
“我就知道!早就都被那些狗腿子给搜刮干净了,一点儿值钱的东西都没给我留!”
马春福对着一具尸体上下其手的样子,让胡承荫平白生出了厌恶。
“你跟过来是为了在死人身上偷东西吗?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呢!”
马春福涎脸一笑:
“谁说我是好人了?谁愿意当好人谁自个儿当去!我可不是什么好人,说我是好人,就跟咒我早死一样,我还想多活两年呢!我劝你啊,也别当什么好人,在这个鬼地方,好人可都是活不长的。”
马春福这番心安理得的言论一时间让胡承荫不知如何应对。
马春福看了一眼胡承荫渗着血的虎口,叹了口气,一骨碌爬了起来,朝着那棵树走了过去,胡承荫也跟了过去。
几锄头下去,马春福就掘出了一个很大的坑。
即便是“外行看热闹”,胡承荫也可以看出马春福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在他埋头苦干的时候,胡承荫十分留神他的动作,他站立的姿势,他两手拿锄头的间距,每一个细节他都用心观察。
“后生仔,没干过农活?”
“嗯。”胡承荫正看得出神,一不留神便说了实话。他正慌乱着,马春福却接起了之前在饭馆的话题。
“你可想好了,真的要干砂丁?”
胡承荫点了点头。
“赚钱干啥不好,要我说,要饭都比干砂丁强。”
“我婶娘有肺痨病,得了多少年了,之前我哥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寄钱给我婶娘买药,后来我哥没了音信,钱也断了。我也知道砂丁苦,可砂丁赚得多啊!我也没有旁的本事了,可我能吃苦!我哥能干的我都能干”
“看来你这个后生仔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你哥啊,说不定已经……”
“马大哥,我跟你倒倒手吧?”
马春福见他岔开话题,微微一愣,接着用探究的眼神看了胡承荫几秒,眼神中的深渊收束了入口,他避开了胡承荫伸过来的手,露出了戏谑的笑容:
“你可得了吧,太耽误工夫,你来干天黑了咱们都挖不完!等我实在撑不住了再跟你换!”
胡承荫一直在等马春福喊累,他却一直没有停下手中的锄头。
八月的个旧称不上酷暑,然而高强度的劳作让马春福身上早已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对襟褂子浸透了汗水。后来他索性把褂子脱掉,露出一身排骨,他的前胸后背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疤痕。为了干活利落,马春福脱了鞋,将裤腿卷到小腿处,他两个脚踝处各有一圈陈年的疤痕,虽然早已愈合,但仍不难想见曾经的伤口是如何触目惊心。
坑越挖越深,马春福站在坑中,不断将血红色的土块刨到外面,胡承荫捻起一小块,在手上一碾,湿润的泥土瞬间染红了他的手,像血。
“对了,刚才开枪的那人是啯噜子,他们那些人可惹不起,要不我把你头压着干嘛,那些人啊,完全不讲理的,他们心不顺的时候,你就是看他一眼,都可能丢了命!要是以后在路上碰到他们,你可得躲着点走!”
因为胡承荫生长的环境与旁人不同,他小时候最喜欢听走南闯北的叔叔大爷讲故事,从小时候坐在他们怀里,到后来搬着小板凳坐在他们身边,他听的故事各种各样的,有的可乐,有的可怕,那时候他就听大人们说起过哥老会,他猜测马春福口中的“啯噜子”应该就是老百姓对哥老会的俗称,他以前以为哥老会大多在四川一带没想到这里竟然也有哥老会的势力。他回想起马春福死死按在他后颈的手,那时候的马春福,是真想护着他的吧?
等胡承荫回过神来,发现脚下已经有一个长方形的大坑,马春福就站在坑底,那坑大概一米多宽,不到两米长,高度跟马春福身高差不多平齐,无论长宽,平躺一个人都宽宽绰绰的,甚至有些过于富余了。
“马大哥,别挖了,够大了。”
“嗯,拉我上去吧!”
胡承荫伸手把马春福拽了上来,两人走到那不知魂归何处的肉身旁边。
马春福放下锄头,用下巴朝胡承荫抬了抬,意思是:你选的地儿,你把人抬过去吧!
除了过世的家人,胡承荫平生没碰过死人,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胡承荫将两手插进那人腋下,心中升起一阵恶寒,一阵强烈的眩晕让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险些摔倒,马春福扶了他一把。
“你还是靠边儿吧,省得我背完他还得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