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火车上认识马春福,他给胡承荫的印象就一直是个嬉皮笑脸的自来熟,可他刚刚的这番话,让胡承荫的心里一瞬间产生了真真切切的恐惧。在踏上个旧这片土地之前,胡承荫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他猜想即将踏上的也许是一片法外之地,这里的世情也许凶险,这里的人也许野蛮,可一切都仅停留在想象之中。然而当胡承荫亲眼听到那声爆裂的枪响,亲眼看到一个人在他面前倒下,亲自嗅到那浓烈的血腥气,胡承荫才对恐惧有了切身的体会。
他觉得马春福刚刚是在给他最后的警告:趁一切还来得及,快逃。
他真的怕了,他有点想不管什么真相了,不要什么理想了,不理什么执着了,重新回到他最好的朋友们身边,回到他熟悉的生活里。
可是他骨子里的执拗束缚住他想要撒腿就跑的双腿,而这双腿注定要跳入这深不见底的浑水之中。
胡承荫咽了一口唾沫,故意大喊出声,声音却不自觉有些颤动:
“我一定要留在这儿,我一定要找到我大哥,我要赚钱,我要当砂丁!”
马春福歪嘴一笑,向街对面张望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朝街对面快步走去。
胡承荫刚想跟过去,一把被店老板抓住胳膊。
“哎!还没给钱就想跑!”
明明是如此美味的卷粉,胡承荫却吃得食不知味,剩下了好多,可为了跟上马春福的脚步,胡承荫匆忙付了钱,追了过去。
个旧县城北边宽,南边窄,西侧城墙中间向西突,东侧城墙向西凹进,如果说蒙自的城墙看起来像一个放倒的鸡蛋,那么个旧的城墙就像是一个肾脏的横截面。个碧石铁路的铁轨从西北面穿墙而入,火车站占据了个旧县城的西北角,紧挨着兴隆门。锡务公司就在个旧县城的东北角,出了北门便是,可出了个旧火车站的后生仔们,很少有机会踏进那锡务公司的大门,因为个旧每年的大锡总产量的百分之九十都是产自私矿,每年源源不断涌入个旧的后生仔们最终的落脚点也是私矿,也就是私人锅头办的尖子。
个旧县城北面是坡度比较平缓的坝子,西边是老阳山,东边是老阴山,南边是与老阴山一脉相连的宝华山,三山环抱,小小的个旧县城好像被这三座山捧在手心里一样。老阴山峭壁高耸,宛如刀削斧凿,而老阳山却蜿蜒起伏,坡度较为平缓。有一些百姓选择在山脚或半山腰安家,因此个旧县西边的城墙便向外凸起,划了一个半圆,将老阴山的一部分山体纳入城内。
个旧有两条南北向的繁华街道,一条从西北角的火车站向西南斜插过来,在“水龙公司”(今消防站)处分叉,一条向西南角的“文华门”延伸至城外,从个旧县城最南端的南门“通宝门”穿城而出,另外一条从东北角的北门一路向南延伸,之后拐了个小弯,从东南角的“宝华山门”穿出。个旧县城的衙署、寺庙、饭馆、商店、医馆、赌场、旅店、烟馆都聚集在这两条街上,个旧家境殷实的乡绅府邸也大抵在此。在这两条南北向的大路上,从南到北横贯了无数条东西向的小街道,从高空俯瞰,横纵交错的道路好像两根吃完的鱼骨头。
胡承荫跟着马春福从火车站出来,西边大路的饭馆吃了卷粉,听了枪响,见了死人,又跟着马春福从大路转向东西向的一根“小刺”,不知道马春福是否想让自己跟,只好远远地缀着,走了一阵,眼看着路越走越陡,眼前的景色越走越荒,马春福突然停下,转头看他,朝他摆了摆手,胡承荫赶紧加快脚步,跟了上去。跑了一阵,胡承荫转回头看,身后是刚刚还置身其中的鼎沸的街市,可眼前却依然是草木葳蕤的山间景色。举目四望只有远处的数间民房,还有一小块一小块被开垦出来的农田,毫无规律地散落山间。
胡承荫跟了马春福一路,发现他一直在四处踅摸,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马大哥,你在找什么啊?”
“死人。”
马春福用如此淡定的口吻说出了这两个字,让胡承荫心中一颤。
“怕啦?”
胡承荫正不知如何回答,马春福突然发现了什么,径直跑了过去。
马春福停下了,低头看着什么,一动不动。
胡承荫跑到马春福身边,发现自己也动不了了。
横在他们脚前的是一具尸体,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他眼睛直直地瞪着,至死都没有闭上。
这个人刚刚在街上被开枪打死,就死在胡承荫的面前。
胡承荫不知所措的时候,马春福突然看到了远方一个农人,丢下一句:
“在这儿等着!”
马春福说罢拔腿跑了过去,胡承荫看到马春福跟让那人点头哈腰求了半天,那农人却一直摇头,马春福一脸无奈地从怀中掏出钱袋,不知道给了那人多少钱,接着提着个什么东西跑了回来,待到马春福喘着粗气跑到胡承荫身边,胡承荫才看清楚他手里提着一柄锄头。许是因为跑得太快,胡承荫觉得他气管里的“风箱”拉得更猛了。
马春福把锄头塞进胡承荫手中:
“你先来,让我喘一会儿。愣在哪儿干嘛?挖坑不会呀?”
胡承荫四下看了一下,大概一百米远的地方有一棵树,树干有碗口粗细,胡承荫指着那棵树说道:
“咱们把他埋在那儿好吗?”
“就在这跟前儿埋了得了,人死了埋哪儿都一样。”
胡承荫突然有些生气,不由自主地怼了一句:
“那你为什么还要特意过来埋他?就让他烂在路边不是一样?”
“行行行,那一会儿你自己把他弄过去啊!”
胡承荫看着那人双眼未瞑,轻声道:
“马大哥,你能帮他把眼睛闭上吗?”
马春福一笑,毫不在意地伸手在那人眼睛上一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