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承荫从小就生得白皙,幼年因为唇红齿白,脸蛋子没少被邻里的叔叔伯伯姑姑婶婶揉捏,长大之后,晒不黑的体质依旧没有改,步行团的时候天天日晒雨淋,他虽也晒黑了些,可是跟身边那一块块黑炭比起来,显然是白了不少。
“我随我妈,从小就晒不黑。”
胡承荫意识到,虽然汪洪祥只是随口一说,却也道出了一个关键的事实,他从长相到气质跟穷到吃不上饭、被迫到尖子上卖命的穷苦人家的孩子全无相像之处。
好在汪洪祥并不在意,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黑牙。
“不打紧,甭管你是白是黑,到尖子上干一阵,都得变绿。”
“变绿?为什么啊?”
“那大锡有毒,在尖子上干的砂丁用不了多久脸上都变绿了,干个三五年就没了命,后生仔,你年轻,长得又好,还有能耐,干什么不能活命?听大哥的,换个营生。”
胡承荫笑着摇了摇头,汪洪祥见胡承荫没有说话,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看周遭,他们走到了一处难得的平坦之地,青草长得老高。
汪洪祥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回身跟伙计们说道:
“下来吧,咱们休息一会儿,也让马填填肚子。”
伙计们纷纷下了马,将马匹身上的货物尽数卸下,马儿埋头一门心思地吃草,享受着难得的轻松时刻。
汪洪祥点燃一根旱烟,沉醉地吸了一口,接着将烟叼在嘴里,拿出一把大剪刀,挨个给那些马修剪马鬃,他先是用梳子将马鬃都梳到一边,接着用剪刀沿着马脖子的弧度一溜地剪下去,剪得又快又整齐,剪好后再用毛刷将散落的马鬃刷落。
那马儿全程专心吃草,任由摆弄。
汪洪祥没让伙计们沾手,他们也乐得清闲,用胡承荫听不懂的语言,低声地聚在一处闲谈着,不时发出一阵哄笑。
“我的马也是我的好兄弟,他们不是牲口,他们都通人性的,你给它们弄得干干净净的,它们干起活儿来也有劲!”
汪洪祥摸了摸自己钢丝般向外炸乎的头发。
“我这头也该剃了。”
汪洪祥从包裹里拿出剃刀,坐到一块石头上,弯腰垂头,从后脑勺向前刮起,很快黑发中间便出现一条白色的“犁沟”,一会儿功夫,汪洪祥的满脑袋的头发就给刮了个一干二净,动作干脆利落,让人叹服。
胡承荫想了想,开口说道:
“汪大哥,你也给我剃个头吧。”
汪洪祥看着胡承荫的“三七分”,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你这个头我可不会剪!我只会剃光!”
“你就给我剃光就行。”
汪洪祥瞪圆了眼睛。
“后生仔,你怎么想的啊?平白无故怎么就要剃光头呢?”
“洗脸的时候能把头一起洗了,多利落!”
“那我可给你剃了,你可想好啦,别后悔啊!”
“不后悔。”
“那你到这儿坐下,我保证给你刮得干干净净的!”
胡承荫坐在石头上,头顶的刮刀一下一下地在头皮上刮擦着,他甚至能感受到刮刀切断发根那种微妙的触感,刀起发落,散发不断从他眼前飘下,落在腿上,胡承荫抓起一绺头发,在手中揉搓把玩着。
“好了,完事儿了!”
“我本来有个小镜子,前两天刚摔碎了,要不然就能给你照照了。”
胡承荫无法看到自己此刻的样子,只能用手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刚刚斩断的发根摸起来微微发痒,自从胡承荫记事儿之后,他就没有剃过光头,他一向爱护他的头发,在意自己的形象,突然之间变成了光头,让他觉得有些不适应。
汪洪祥将剃刀擦干净,一边打量着胡承荫一边摇头。
“挺俊一个后生仔,唉!”
这就是胡承荫想要的结果,他选择剃光头发,就是想暂时跟过去的自己切割干净,他希望泯然于众人,无人知晓他的来处,也无人好奇他的过往。
一阵风吹过,胡承荫觉得头顶凉飕飕的。
“好凉!”
汪洪祥嘿嘿直乐:
“你那是没习惯,时间长了就好了!”
驮马们饱餐了一顿青草大餐之后,汪洪祥的伙计们打开麻袋,掏出里面的玉米和豆子,又给他们加了餐,胡承荫也跟着一块儿喂,他将豆子放在手心,马儿用舌头将豆子卷入口中,也濡湿了他的手掌,他觉得很痒,强忍着不缩回手。
“上路啦!”汪洪祥吆喝了一嗓子。
马队继续前行,驮马们吃饱喝足之后更加有劲头了。
“汪大哥,你再给我讲讲天良硐尖子上的事儿行吗?”
汪洪祥叹了一口气,苦笑一声。
“真没见过你这种后生,怎么劝都劝不听的,我看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是吧?算了,咱们萍水相逢即是有缘,一路上穷山恶水,也没旁的事干,大哥我就给你好好说道说道这天良硐。”
“谢谢汪大哥!”
“这个天良硐的锅头本来就是个拖烂草席的穷小子。”
“拖烂草席?那是什么营生?”
“个旧满城都是赌徒,上到锅头,下到砂丁,都好赌,有钱人去气派的赌场赌,穷光蛋的赌场就是一张草席,摆摊设赌的在街边铺开一张草席,赌徒们在草席上盘腿一坐,赌局就开始了,天良硐的锅头姓吕,好像是叫什么吕恒安。他十几岁就从石屏到了个旧,听说是还有两个同乡跟他一块儿来的。三个人一起在街边儿讨营生。赌摊的老板就没有不认识他们三个的。
这个吕恒安是三个人里面最小的,却是最讨人喜欢的一个,他见谁都笑脸相迎,人又机灵。你一个眼神他就乐颠颠地给你把草席铺好,他不光有眼色,人长得也讨喜,那些人也就乐得给他点小钱花花。后来兄弟三个就攒了一笔小钱,办起了尖子,可大塃没挖到,人倒是死了两个。至于吕恒安那两个同乡是怎么死的,说什么的都有,有说病死的,有说被人杀了的,有说在尖子上塌大顶砸死的。
那两个同乡兄弟死了以后,这个姓吕的可就转了运了,不光讨了老婆,用老婆带来的嫁妆在马拉格办起了尖子,还一下子就让他挖到了大塃!那可是百年难遇的好塃啊,吕恒安办了天良硐,摇身一变就成了锅头,天良硐的大锡源源不断地运到香港去,才几年时间,吕恒安就富得流油了!听说他的宅子都是按照《红楼梦》里贾府的样子修的,阔气极了!这都是我听来的,吕恒安从来不到尖子上来,所以我没见过,他的两个手下我倒是打过几次交道。
我一下子是不是说的太快了?听不懂吧?办尖子说白了就是到处挖坑,锅头出钱雇人挖坑,挖坑的人就是砂丁。尖子上所有的花销都是锅头出钱,但要是挖出好塃(含有锡矿的砂土),这尖子上采出的大锡赚的每一分钱也都归锅头。锅头一般不管尖子上的事儿,他雇人来管,管事儿的就叫上前人。锅头很少到尖子上来,这上前人就是说一不二的,尖子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归他管,尖子上除了上前人,还有欀头和先生,砂丁为了采塃,洞就会越挖越深,成了一条窝路,有的窝路有几百米长,窝路陷了顶可不是开玩笑的,就算没有砸死也能给闷死在窝路里头。为了防止窝路塌方,欀头要在坑道里面架欀木,这欀头可是凭本事吃饭的。这先生嘛,就是算账的,尖子上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要找他报账。”
“汪大哥,你怎么对这些事儿这么熟啊?你以前在尖子上干过?”
“这有什么?个旧周围这么多厂尖,大锡多得运不过来,总能碰上别的马帮,有闲工夫了就一起喝两盅,什么打听不着?我再好好给你说说这天良硐的事儿。这个尖子上管事儿的是一个叫‘张大疤‘的欀头!在天良硐他绝对是说一不二。”
“汪大哥,尖子上最大的不是上前人吗?”
“你说的没错,可是天良硐没有上前人。”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