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玥不解，

“那你为什么不用这个名字呢？”

苑娘抿嘴，面上泛起了少女般的羞涩。

“这是他为我取的名字，我希望这是我和他的秘密，只有我们这两个人知道。”

“再再说了，你真的以为，外头那些人，都很敬重我吗？于他们而言，我不过是个迎来送往的卖笑妇人。还不如秦楼楚馆的老鸨，装清高，假仁义罢了。”

“我也不希望别人认出我来，所以干脆以名为姓，就叫苑娘。这辈子，只当自己已经嫁过人了。”

“那为什么又要告诉我呢？”

长孙玥更加迷茫。

苑娘握紧了她的手，

“好妹妹，他早晚是要回京城去的。我是打算在这杭州终老了。”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入了土，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在我的牌位上，刻上他为我取的名字。殷氏绮梅之灵位。”

长孙玥大惊，

“姐姐，你说什么呢。好端端的，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苑娘摇了摇头，面色惨白，泪如雨下。

“我这半生，都是为了他活着。他若是走了，我不过是行尸走肉，能活几日是几日。可他若不走，我心中不安。我不想他百年之后，和我一样做孤魂野鬼。”

长孙玥同为女子，彻底被苑娘的深情震撼。见她哭泣，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默默的陪着她。

过了不知多久，苑娘停止了哭泣。长孙玥唤了苑娘贴身服侍的丫鬟进来，为苑娘打水净面。

趁着丫鬟出去的间隙，苑娘恳求长孙玥道，

“我知道南宫世家乃当朝显贵，寻常人家招惹不起。可我没有办法了，京城里的人我都不认识，如今我也只信得过你。妹妹，你一定要帮帮我。”

长孙玥心中暗道：可别再叫我妹妹了，若是我那舅父对你有意，我合该尊称你一声“舅母”。如今这辈分，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可一个南宫世家已经把苑娘怕成这样，如果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真不知她会作何反应。

曾经的南府乐姬和当朝嫡公主互称姊妹，说出去只怕也没人信。长孙玥觉得有些好笑。

“姐姐，我能去见一见那个云公子吗？”

苑娘求之不得。

“他在离这里三条街的别院里，我叫车夫送你过去。”

长孙玥颔首，留她在房间里休息，又嘱咐了丫鬟用热帕子给苑娘敷眼睛，她的眼睛适才哭的红肿。

出了苑娘的院门，长孙玥吩咐听雪，

“叫上成沅，咱们一起去见见这位名动京城的凌云公子。”

*

清荷别院不同于烟波楼，风格古朴典雅。长孙玥进门时大致观察了一下，格调布局，像是仿照京城世家大宅而造，只是地方不大。

院子里并没有丫鬟，只有几个老仆。见是来人是从苑娘的马车上下来，又是苑娘的车夫亲自送进门，便迎了进去。

长孙玥并不拘束，大大方方的进了正厅，端坐在西侧的主位上。

不一会儿，一位布衣男子由方才的老仆引进门来。

虽然年近不惑，然而岁月抹不去他曾经的风华绝代。身材修长，轮廓分明，眉如刀削，鼻梁高挺，嘴唇单薄。

只是他看起来，并不像如今的庆国公那样，眼睛深邃复杂，令人看不清，摸不透。

相反，他的眼神里有着少年般的清澈温暖，也许是整日和书塾里的孩子们一起相处的缘故。

见他进门，长孙玥不慌不忙的从主位的太师椅上起身。

南宫云见状，并不责怪，只是温和的笑道，

“不只是哪家的贵客到访，云某有失远迎，还请姑娘恕罪。”

见长孙玥只是点了点头，又施施然坐回了主位，不禁哑然失笑。

“云某有生之年，从未见过像姑娘这般性情洒脱之人。敢问姑娘芳名？”

长孙玥瞥了一眼成沅，成沅会意。起身走到门口关上了正门，立在门外守着。

南宫云不解，

“姑娘这是何意？你我素不相识，这样，不太好吧。”

长孙玥并不接话，只是看着他，一字一顿的念了一段话。

“孝悌不忘，克己慎独。教养子女，恩威并用。儿女同视，教之贤良。文以修身，武以健体。”

南宫云脸色大变，质问道，

“你是南宫家什么人，怎么会知道南宫家的家训？”

长孙玥挑了挑眉，讥讽道，

“哦，你还记得南宫家的家训。那你又是南宫家的什么人？”

南宫云一时语塞，身体微微发颤。

“可惜了，我不是南宫家的人。”

南宫云闻言，更是提高了警惕。

“你究竟是谁，找到这里，想要做什么？”

长孙玥微笑着望向对面的男子，如果他此刻尚有理智，应该会发现自己的五官，和他有着三分相似。

“我的确不是南宫家的人。”

“可我的母亲出身南宫家嫡系，而我，姓长孙--”

南宫云的手颤抖不止，额头上大颗的汗珠滚落下来。他呆滞了片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语气十分无力，

“草民云柏，拜见武陵公主。”

长孙玥这才收起了笑容，端坐在上方，和下跪的男子说道，

“论礼，我该称你为鸿胪寺少卿。于情，我该叫你一声“三舅父“。你说，我该怎么称呼你？”

南宫云的脸色煞白。虽然跪在地上，背却挺得笔直。

“南宫世家的三公子，鸿胪寺少卿，南宫云，早在十三年前就死了。他的尸身，埋在云贵交界的一处荒山脚下，牌位立在南宫家的宗祠里。”

“这世上，早就没有南宫云这个人了。”

长孙玥注视着他，继续发问。

“那你是谁？”

南宫云面不改色，

“山野乡民，姓云名柏。”

长孙玥冷笑，

“好，很好。回去我就告诉庆国公，让他掘了南宫云的衣冠冢，劈了他的牌位。既然他没有父母兄弟，南宫家又何必供着他的香火。让他在外头做个孤魂野鬼，岂不快活。”

南宫云的背塌了下去，低着头，终于忍不住落了泪。

“公主何必如此。”

“我，我终是不能回去的。”

长孙玥咬着牙。

“外祖母去世的时候，眼睛都闭不上，临死之前还一直念着你的名字。”

“外祖父临终前，直说对不起南宫家列祖列宗，把子嗣的尸骨弄丢了，不得葬入家坟，到了地下也没脸见你。他老人家哪里知道，他视为珍宝的儿子，此刻好端端的活在世上呢，白白叫他惦记了那么多年。”

“母后和庆国公，每逢你的生辰忌日，总要哭上一场。母后总说，从前对你不够好，庆国公自责对你不够关心，才叫你对家里生了厌倦之心，一去不复返。”

长孙玥还欲再说，地上跪着的人却抱头痛哭，

“够了，你别说了，不要再说了。”

长孙玥见状，也忍不住哭泣。从太师椅上起身，将地上的人扶起。

“舅舅，这么多年，你在外面，过的好吗？”

听雪在一旁，眼见舅甥相认，也跟着红了眼圈。

“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愿意回京城呢？”

南宫云低着头，有气无力。

“我自知不是个好儿子，好弟弟。也不会成为一个好丈夫，我若回京，叫她如何自处。”

长孙玥心中了然，知道他说的是从前与他定了亲的宇文小姐。

“她如今是英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南宫云点了点头，

“英国公世子是个好人，想来这些年过得不错。”

长孙玥的眼泪夺眶而出。

“既如此，舅舅，你随我回京城吧。母后和庆国公知道你还活着，一定十分高兴。”

南宫云蓦然抬起了头，表示拒绝。

“我不能走。这里有人需要我。”

长孙玥不解，

“你是说山里那些孩子吗？我会让知府着人修缮书院，再请一位夫子过来。”

南宫云却摇了摇头，表示否认。

长孙玥急了，究竟是谁，让他抛弃家人和荣华富贵，甘愿在这里做一个平民百姓。

南宫云嘴唇动了动，低声唤了她的乳名，

“玥儿，请你帮帮我。”

“我走了，绮梅怎么办。”

长孙玥讶然。

殷绮梅，苑娘。

老天爷真的是给这两个人，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