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醉了,而他也不胜酒力地沉沉睡去。
我认真的、认真的考虑过要不要尝尝这世间流传可解千愁的佳酿。
鸢翼端着几壶白玉剔透的酒壶在我眼前眉飞色舞,我最终抵不过好奇心,喝得怅然如水一般。
那人本以为我海量,谁知我就是个无知者无畏的草包。
喝了一壶便开始天旋地转,酒酣耳热,也不知说了几箩筐胡话。
只知道待我闭上嘴巴时,那人已于纱亭之中的琉璃软榻上熟睡。
他静静地闭着眼睛,脸上凹凸起伏的轮廓硬朗清晰,此时一头睡熟的野兽看起来与宁谧的夜色融合得相得益彰的美好。
喝了酒的缘故,让本来长久压抑的心此时充满了未曾有过的释放和挣扎。
我蜷缩进他的怀里,将头靠上他的胸口,温热而酒香浓烈的气息伴着他起伏的心跳,让我觉得自己的心骤然安宁,这个人的怀抱似有神奇的魔力。
夜色降临,风转冷,天转暗,纱亭里暗香浮动。
我伸出手去,彷佛要触摸他的脸颊,来确认这个人存在的真实性。然而手伸到半途便滑落下来,心里一阵刺痛。
天地之间,我和你,如此近,又如此遥远。
一只银白色的夜光蝶正飞过眼前,宛如一片飘摇的雪,让我想起了雪花飘落的夜晚,雪屋之顶升起的明月和坐在屋顶吹笛子的巫父,夜色迷离,笛声悠扬。
生命本应该是如此的宁静和美丽,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都要沉溺于杀戮?
一念及此,冷泪湿了眼底,这绝非清醒下的我会有的状态,脸上沾着干涸的泪痕和未褪的酒晕。
他身体的温度温暖着我娇小身躯,我似乎感受到了生命里从未有过的安宁和充盈。
那一夜,庭中的七色堇在风中摇曳,花香伴着夜色漫漫缭绕。
感觉内心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一分一分裂开,令我全身变得柔软而无力。
梦里,我似乎看到阳光下琉璃辇上坐着的少年,他周身的白宛若珠冠上的光。
他凝目望向跪在人群中的我,笑容温暖的似能融化世间所有的冰雪。
我冰冷的心房顿时一片汪洋。
那曾经在无数个枯槁空寂的日子里惦念着我要杀死的人正紧紧地怀抱着我。
如果,早晚有一天一切终究成空,此时此刻就让我肆意的感受这让人沉醉的依恋吧。
体会着这短暂夜色里的相拥,那些充斥在心头的杀气和血腥都如雾一样搁浅。
这一夜,我们相互眷恋和依赖,所有的孤独和痛苦在无声的对视和相依中渐渐获得释放的出口。
他一手抓着我单薄的肩,一手拦腰将我缚在怀里,我将脸埋入他的胸口,在无可言语的悸动中缓缓入眠。
清晨,我失神地望着天空挂着的几颗残星,微微颤抖着。
那人用毯子把怀里的我裹起来,贴在胸口,然后同样看着天上的星星出神。
纱亭里宁静到听得见晨露压折的叶落。
在这一场浮生里,世人为名为利,奔波杀戮,一切都是那么的虚妄。
我们,也终将抵不过命运的摧残和消磨吧。
他怀抱着我,犹如一只健硕威武的雄狮抱着一头瘦弱楚楚的小鹿。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所有的浮华低到尘埃里,唯有,彼此的心相互依赖、陪伴。
不再忍受风雪交织的寒夜,不再孤独地守着摇摇欲坠的断崖峭壁,不再问苍天我来之何处,去之何地.....
酒气消散,我的神志一点点清醒,心一点点冷去——我,我在做什么?
于茫茫大路许一处温暖栖身竟是一场酒酣后的怅然。
昨夜那无可救药的眷恋放佛成了一场相伴一生的梦寐。
我从内心里发出的笑意,忽然感觉有些寥落。
我抬头看他,望着了那胡须参差的下额,他的胡须一直蔓延到耳鬓和喉咙,看起来根根坚硬挺拔。
“沫儿,天亮了.....”
他眉头微皱,若有所思,忽地冷笑。
“前朝的晨钟响了七声,催促孤该去见百官。”
他笑得诡异,让我背后发凉,忙不迭地点头,“是,是,陛下。”
他的手缓缓自上而下摩挲着我伏在他胸口的脖颈,嘴里喃喃道:“孤少狮之龄手握权柄,犹如身负巍峨大山,逆风前行,沫儿,权势是恶魔猛兽,一旦骑了上去就再也难以轻易下来,它需要更多人的鲜血来喂饱......”
我的呼吸为之一窒,猛然醒悟自己正趴在一头雄狮的怀里,昨夜我一次一次与一个杀人如麻的帝王附耳低语、把酒言欢。
忽如有浓重的血腥味急卷过心房,只觉得恍然心惊,他滑过我颈上肌肤的手轻轻柔柔,我的心不住的颤动。
晨钟再次一声声划破晨曦。
他的唇角忽地露出一丝凶恶:“崇安王,与孤为敌,觊觎孤的江山,孤与他斗了尽二十年,孤定会胜他千倍万倍!”
我愕然望着他,只觉得一股强大的雄性气魄推向我骤然柔软的心。
脑袋里一阵金戈铁马,玉树琼花交错的盛景.....
话语至此,他低头看我,我慌忙将头缩进绒毯。
他一只手探进来霸道地托起我的脸,我的眼睛蓦然停在他秋水一般清透深邃的眸光中,浑身打了个冷颤。
“沫儿,孤何其疲惫,她们心中只有荣华富贵未曾懂孤,你呢,沫儿,你一定听的懂孤的心。”
我的心慌乱未歇,只得默默的望着他,讷讷点头。
他嘴角蜿蜒一笑,似那一笑可以抹去所有疲惫:“世间繁华如梦,众生乱象,答应孤,永远站在孤的身边作孤最爱的妻子,沫儿,你有世间最纯澈的心灵,也只有你让孤的心能够平静安宁。”
“我.....嗯。”我挣脱开他的手,躲避开他的眼神,脑袋里一阵轰隆隆巨响。
庭院里处处是旖旎的晨光,笼罩着一簇簇的七色堇,花色滟滟,绿柳如丝。
我的心里骤然浮过一片染血的枫林,那些刺眼的红都是巫人的鲜血。
深沉而激烈的无力感,几乎在瞬间能将我彻底酒醒后的神志摧毁。
感觉眉心隐隐作痛,一直痛到了脑髓深处。
我一支手抓着他胸口的长襟,扭了一个麻花。
他的一支粗手扣在他长襟上的小手。
我呼吸紧促起来,似有热风从他的掌心灌入我的体内,身子微微颤抖,我的脑子里如眼前卷起落下再卷起的白纱一般空白,即害怕又莫名其妙的怅惘。
他只是那样轻轻抚着我的手背,未曾有一丝更近一步的动作,直到我的手背渐渐温暖,我的心里也跟着温暖了起来,他的手掌如同含着一块怕化了的冰轻盈的握着。
不知何时,倦意缓来,我竟不自知的再次睡着了。
梦里一半雪山一半七色堇花海。
多少年了?那么多风雪交织的日夜,无数孤独和茫然堆叠在一起,浸泡了我的一切希望:
希望有一个能够永恒守护我的英雄走入我的生活,让我肆无忌惮的笑,无所顾忌地哭。希望可以和普通女子一样蒙着西帕出阁,在红烛下静静地幸福微笑,可以在柳丝初长的时候坐在暖阁里,等那如玉的少年。
此刻的温暖,仿佛水火交融一起盛开的花朵,热烈而夹着无穷无尽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