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仕贵入了距离京都三十里的平乐寺,剃度那日,春雨骤来,瓦上苔色青青,雨珠成帘,回头长梯下,无一人来送,亦无一人相留。
他闭了眼,此后红尘皆过客。
主持给他取了法号如恕,点化他身上冤孽深重,一生要多行善事,不可再造孽缘,方能宽恕。
春雨淅淅沥沥,隔三差五的下着,整个盛京都笼罩在烟雨中,四月在潮湿的雨声中画上了句号。
宫门外,晏欢坐在马车里,听着脚步声渐近,帘子一掀,晏皓那张脸出现在门口。
胡氏正拿着晏欢的手帕看上面的花样,“这样式真是别致,虽说不见繁复的针工,可这小猫玩线团的样子,绘制得栩栩如生,别有生动。”
她话音刚落,就看见自家夫君已经到了,眼角眉梢的笑意登时浮了上来。
“夫君。”
胡氏面颊微红,晏欢笑着看了小两口一眼,晏皓大方的在姐姐另一边坐了,眉目间带着几分欢喜,晏欢知道,弟弟应当是一切顺利的。
“这几日一直忙,今日和明熙商量,在临江楼给你补办一个庆祝宴。”
然后看见晏皓似乎有话说,晏欢忙出声阻了他的话:“不可再说什么声势浩荡,几日无外人,就咱们一家人坐一起吃顿饭,好久没有这样聚过了,你若是再推脱,就是明熙心疼你,今儿你姐也得揍你一顿。”
果然,这话一出,晏皓就偃旗息鼓了,不敢再说什么惹姐姐生气的话了。
胡氏微微低头,将晏欢的手帕折好,抬头就看见自家夫君正盯着她的发髻看,不由一慌,忙伸手扶了扶鬓角,有些赧然:“莫非是我的妆发乱了?”
“没有。”晏皓耳根微红,笑着摇头,“娘子今日的发髻甚是好看,这珍珠很衬娘子。”
见着面前弟弟弟媳之间亲密的对话,晏欢佯装嫌弃的瞪了弟弟一眼,“我可要叫车夫停车了,把你丢下去走路!”
胡氏闻言莞尔,晏皓便问:“姐夫怎么不和我们一起?”
殿试上,晏皓虽说未进前三,名次在第四,可这么名次以他的年纪来说已经是很难得了,如今他已经擢选庶吉士,入翰林院,前几日小家伙病了,晏欢不敢离身,因而今日才和胡氏商量着给弟弟庆祝庆祝。
“你姐夫今日跟着去巡营了,中午要晚些才过来,咱们不必等他了,先过去。”
傅玄如今身兼多职,事情多而杂,因有先帝在前,小皇帝年纪尚小,玩心大,朝中很多事情都不得不让傅玄出面,这要瞧着涨潮,巡完营又得着手巡淮之事,晏欢能做的就是暂时把何泉借给他,自己的人手任凭他调配。
临江楼,肥美的江鲫正是应季,清香回甘的春笋也端上了桌,香椿芽卧鸡蛋过了这个季节就没得吃了,晶莹樱花红糖酥酪也是应景……满满一桌的菜色,看的人不由生津。
晏欢和弟弟一行人进去的时候,薛氏他们已经先到了。
雅间很大,两张桌子,将军府的人也来的差不多了,薛氏身边跟着个不太受欢迎的面孔莲姨娘。
莲姨娘正盯着儿子的手,不许他在地上乱捡东西,晏怡坐在薛氏身边,小丫头如今又大了一岁,人瞧着倒是更体贴人了,侧着小脸儿在和薛氏说着什么,薛氏似乎很高兴,伸出手指戳了戳晏怡的额头,宠溺的笑着。
柳氏坐在薛氏的身边,抱着个孩子,正是她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女儿英姐儿,将军府的小辈们则坐在另一桌,大家言笑晏晏的谈论这今日的菜色和一些趣事儿,气氛温馨而平静。
看着眼前的一幕幕,晏欢忽觉眼眶有些沁湿,这样的场景,真是梦里也不曾有过。
薛氏见一双儿女和儿媳都到了,笑着让众人落座,却不急着叫开席,“还有几个菜没上来,咱们就再等等。”
晏欢知道母亲的心意。
“母亲,您不必这样的,虽说他身份尊贵,可还不是您的女婿,在您面前还得乖乖叫声岳母,今日他那边怕是耽搁了,咱们就不必等他了……”
话音未落,外面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还是我岳母大人好啊,我家娘子啊只把我当冤家!”
傅玄迈着流星大步,风流倜傥的走了进来,话里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一走进去就看见难得盛装的自家媳妇。
“娘子今日甚是好看呐!”
他忍不住夸了句,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晏欢身边给他留的位置坐下。
闻得此言,晏皓不由开怀大笑,惹得众人好奇,却见胡氏也不由捂了嘴笑,晏怡人小鬼大,挠挠脑袋问晏皓:“四哥,你们在笑什么?莫非是三姐夫说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
童言稚语,让大家都笑了起来,晏皓逗妹妹:“你三姐夫说的是好话,我们是为你三姐姐高兴!”
晏欢也想起来了,方才在马车上,晏皓同胡氏说这话,她还打趣说要把他撵下马车走路去,却不想转头这事儿就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不由美眸斜瞪了傅玄一眼,面色微红低头却在他腰间拧了一把,傅玄刚要称疼,出声却倒抽了一口气,笑着问薛氏:“岳母大人,可得让怡姐儿远着些她三姐姐。”
模样认真,叫众人疑惑。
谁知这厮下一句就是:“可别让她三姐将她带坏了,往后姑爷得吃苦头了。”
雅间里此起彼伏的笑声和江河上斜照进来的阳光一样,温暖而舒服。
晏欢眼底的温柔愈发的浓了,借着一点果酒的微醺,晏欢的目光一一落在众人的面庞上,忽觉世事沉浮,转眼已过万重山。
傅玄见她面色有些泛红,伸手将她手中的酒杯拿走了,让人端了碗甜汤上来。
“难得如此,我心里高兴,就喝一点嘛!”
晏欢撒娇,眼底跃跃闪动的点点星光让她越发的明艳动人,傅玄喉头滚动,微低头,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在她耳边道:“你可别想又借着酒劲儿霸王强上弓,今日你的给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看着。”
这话仿佛有魔咒般,让晏欢的耳朵登时通红,自己有贼心没贼胆,平日里倒是规矩,也不知为何,喝了酒就会忍不住对他动手动脚,真是羞臊死人了!
对面晏皓正低声和胡氏说话,两人的目光都落在傅玄晏欢小两口身上,胡氏不知是听了什么,笑的面色微红。
柳氏把女儿交给乳娘,笑着同薛氏道:“瞧着这些孩子,如今都成家了,你呀也算是真的熬出头了。”
薛氏笑着点点头,心情却并不似面上那般轻快。
这一辈子,儿女都有了好归宿,可她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熬出头了,有些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用了半生的错误,才叫醒了自己,可下本辈子的修行也是另一种考验,她只冤儿女都能康泰如意,事事顺遂,即便是有所波折也能化险为夷,有惊无险。
“母亲,你尝尝这个。”
晏怡端了碗过来,夹着个鸡腿放进薛氏碗里,薛氏不由微愣,“怡姐儿吃呀,母亲是大人,不爱吃鸡腿了。”
怡姐儿摇头:“从前母亲总是把鸡腿夹给怡儿,自己从来不吃,今日母亲也尝尝嘛!”
晏欢看着,目光也不由温柔。
孩子的感情总是纯真而真挚,怡姐儿虽是玉姨娘生的,可她身上却看不见玉姨娘的半点影子,倒是越看越像母亲了。
难怪别人说,谁养大的孩子像谁,虽说如今胡氏进门,不两年母亲就能有亲孙子抱了,可怡姐儿懂事,能陪在母亲身边,她也很高兴。
目光一转,落在坐在末尾的莲姨娘身上。
如今父亲已经出家,莲姨娘带着个孩子,住在弟弟府上,只要她们安分守己,她也不会为难她们母子的。
不过莲姨娘也不是个蠢人,想必她也能分清那条路才能让她和她的孩子好好活下去,玉姨娘和晏慧的事情在前,她想要生出别的心思,只怕也得多掂量掂量了。
而此时在城西李家的小破屋里,李大壮的老娘正在骂骂咧咧的数落着:“手脚麻利点,没吃饭啊,这些衣裳你不让你娘洗,你就得洗了,这么多张嘴要吃饭,就大壮一个人挣银子,你就想闲着?可想清楚了,这里不是你晏家,你也不是那个大小姐了,惹毛了老娘,送你去见官!”
事情过去这么久,李家也差不多知道了白家的事情,李老娘原本打算送晏珍去见官,可李大壮寻思把她送去见官自己又得不到什么好处,说不定还会被说成是包庇罪犯,左右人已经在自己这里了,还不如让她帮着做点活计,这女人有些姿色,等以后把她卖到窑子里……
就这样,晏珍在李家住了几个月,这几个月起早贪黑,就没一日松快日子。
晏珍有时搓衣裳搓得手都疼了,就会仰头看天,想自己怎么从云端坠入泥沼的。
想想当初,父亲在朝为官,姨娘年轻貌美,还是晏府的宠妾,她有着比嫡女还体面的日子,金银首饰不说数不胜数,拿得出手的也有好几样,父亲总是会把最好的先留给姨娘和他们兄妹,她每次看见晏欢那羡慕的目光,就不由的得意。
那样好的日子啊,像是天边的流云,很快就飘散了。
她已经快记不清那时候的自己了,原以为可以一直做晏家最得宠的姑娘……
可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和姨娘渐渐生疏了,姨娘被赶去了田庄。
好像自从姨娘被赶出府,她的日子就越来越难过了,父亲带回了新的姨娘,还生下了一个女儿,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妹妹,于她而言她们都是来争宠的,想分走父亲对她的宠爱。
可事情渐渐的脱离了她的控制,父亲的宠爱转移到了姨娘们身上,妹妹们身上,自己的体面渐渐被夺走。
像是魔怔了一般,她开始为了给自己铺路而谋划,她恨晏欢,就是想比她更好,让她继续羡慕自己,在得知她进宫那一刻,她慌极了,若是她被宫里的达官贵人看上了……
“珍儿啊,你…咳咳……”
她的思绪被卧床的母亲打断,她回过神来,定定的看着母亲:
“娘,我们去找万荣吧。”
“你……你说什么?”
晏珍重复了一遍,神色坚定。
邵氏摇头,“不可。”
晏珍看着已经缠绵病榻有些日子的邵氏,垂下头:“你到底是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他不会真的不管我们的,如今李家打死不肯给母亲治病,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我们去找他吧!”
说着说着,她的语气渐渐强烈,恨不得立刻站在万家门口。
邵氏闭上眼睛,眼角有泪划过,却没有再阻止晏珍。
女儿像极了她,当初若是自己不那么要强不那么倔强,试着在薛氏面前低头,薛氏那般心肠,连玉姨娘和莲姨娘都能容忍,想必也不会不容她。
可后悔也没有用了,有些醒悟来的太晚了,很多事自己知道那样做可能会有什么后果,可却忍不住想去做,最后落得这个下场。
女儿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这件事自己就是拦住了一次,有朝一日她也一定回去找的。
是夜,人定十分,晏珍背着母亲逃离了李家。
直到早上李家才发现没了人,李李大壮啐了一口,骂了句晦气,也没有去找。
三日后,晏珍才在几番打听后有了万荣的下落。
万家和晏家是姻亲,晏仕贵的母亲就是万家的姑娘,万家虽不是大户人家,可也比一般的人家殷实,只不过这万荣爱赌,万家的家底儿都被败光了,只有万母和万娘子守着个老宅子,还没有被万荣败了。
看看见万娘子,晏珍先报了自己的名字,问是否是万家。
万家连个牌匾都没有,她也不确定。
万娘子点头,问她是何人,晏珍见她打扮,,猜测是她亲爹的正妻,不敢说漏嘴,只说是晏家的,过来有事找万荣。
万娘子将信将疑,把人放了进去。
等到万荣醉醺醺的提着酒壶回来,万家一场鸡飞狗跳之后,万娘子脸上有些难为情的告诉她,这种事情隔三差五就会在家里上演一遍,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让她们不要见怪。
她让晏珍等明日万荣酒醒后再说。
见万家这光景,晏珍抿了抿嘴,最后只是问万娘子身上有没有二两银子。
她想给母亲去药房拣药,得要银子。
万娘子摸了摸荷包,目露窘迫,晏珍咬紧嘴唇,最后看了一眼醉成泥的生父,什么也没有说,带着母亲离开了万家。
正文在这里结束,然后花猪会在番外补充一些哟
太师宠妻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