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日,我们与外界的连接仅限于那些偶尔默默飞来又无声飞走的黑色鸦雀。它们会将腿上绑着的消息传给宋鬼差,再由他回寄出新的消息。
自然,我是无从得知他们交流的内容。
三日之后,终于有鬼差亲临罅隙传唤我准备见阎王了。
如预想般,我又坐上了那位宋鬼差的青白色小扁舟。吱悠吱悠地荡向了忘川深处。
只是我未预想到的是,阎王爷并未选在阎王殿内见我,而是选在了冥界外停靠在忘川水上的一艘巨大舰船内。
他到底还是有所顾忌。
舟行至舰船边,宋鬼差扶我上船。
借此机会,他悄悄欺身向我耳语道:“江姑娘,阎王爷儿此番因你之事已连轴转了三日很是劳累。等下你见了他,千万别再造次语出惊人节外生枝了。算是宋某与你聊处几日,作为萍水相逢之人最后的一点建议罢。”
“好,多谢提醒。我会有分寸的。”
话毕,我便上了舰船,转身拱手向宋鬼差辞谢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他很快架舟离去了。
一时间,我心中竟觉得有某处落空了。
像那悠悠的接天云水,突然缺了一个口子。
不过眼下要紧之事,在于我还得打起精神来应对接下来的一场“鏖战”。
我很快收拾好了心情。
从小到大,我都不是一个受人垂怜的孩子。而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一点一点争来的。过去如此,过后也会如此。哪怕不合道义不合人伦,我终究是赢家,也向来赢之无愧。今天,也不会有例外。
我深吸了一口气,随着鬼童指引,走进了舰船的内室。
舱内,一位青面黑髯,头戴帝冕的长者正端坐在主位上翻阅着案卷。
他的面貌并不凶恶,浓眉入鬓,目光炯然,朱唇紧闭,道貌岸然,却在举手投足透露着肃杀威仪。
我猜想,这位便是阎王爷了。
而他的两侧,则分列着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判官、孟婆等一众长得千奇百怪我或猜的出名字或不知来头的大小鬼官。他们正各执已事,或传阅文卷或闭目养神或低声交谈,不一而足。
只是待我一进来,众鬼官则立即停下了各自手头的事宜,纷纷侧身将目光齐刷刷地钉在了我身上,似是要在我的魂儿上钉出几个洞来。
我果然好排场!
我手心微微渗出了一丝冷汗,但依旧拿捏出了副预想好的谦卑恭顺的模样,朝着主位处的长者叩首道:“小女江玉燕拜见阎王爷。小女自知业障深重,此番周折更是给诸君带来了诸多烦扰,是为罪加一等,心下甚是惶恐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愿听凭阎王爷发落。”
我这一出,原是以退为进反客为主。从我探得的消息看来,我怕是已在冥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令众鬼神几日几夜没睡上个安稳觉了。他们之中自然少不了有对我颇有不满者。故而我决定先向阎王爷摆明了自己谦卑的态度,这样一来,即便有人意欲刁难对我不利,也难开口了。
不想阎王爷并不买账,冷哼一声道:“你心知罪加一等?不知如何是好?本王看你知道得很!”
随手将一宗案卷丢掷于我,上面赫然记录了我入忘川后三日来的一言一行。
自然也包括了那句:“那不如把我遣送回人间再度百年消散些怨气,我再下来领罪吧。”
我一时无言。
但很快我调整好了应对思路,应答道:“嗯……这些话确是小女所言……因为总归,事情还是得有个解决的方案的。我只不过是提了一个可能的法子,就是暂且把我送回去罢。怎么,阎王爷可还有更好的方案?”
话音刚落,周遭一片哗然。
一旁的牛头率先沉不住气了,抢在阎王前训斥道:“江玉燕,你果然胆大包天!就该把你丢去喂了恶鬼!”
他还欲说点什么,却意外地被阎王一挥手打断:“就按她说的办吧。”
牛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道:“什么?爷您还请三思啊……”
“三思三思,这些天本王思过几次了?你们呢!一个个的,都没思过吗?不知迫害亡魂为害冥界是禁令之最吗!”
一时间众鬼都噤了声。
随后,阎王爷沉吟片刻再道:“江玉燕提出的方案,本王也预想过。破例让她直接转世在人世再度百年,确实也是目前的最优解法。这尊大佛,我冥府是供不住了!暂且先请回吧!”
“至于秋后算账之法,再议。把人带下去吧。”
话毕,阎王爷便埋头重新看向了卷宗。
倒是未想到竟如此顺利。
局势大好,如此境况下我……许是能再讹一笔?
但我好像,答应过某人……“我会有分寸的”……
算了,管他呢。
此等良机不薅,就非我江玉燕了!
故而我朗声开口道:“且慢。”
“你还有何事?”
我福了福身子道:“阎王爷儿既然是请我回去,这条件得我来开,投胎的门户得我来选。”
如预想般,我瞅着众鬼脸色开始发青发黑,更有甚者,已然一副要吃了我的模样。
我暗觉好笑,便眨巴着眼睛又补了一刀道:“堂堂冥界统领阎王爷儿,这点小事,应该还是能办得到的吧……”
话音未落,连阎王爷也忍不住了,猛地一拍醒木,直指我鼻子不气反笑道:“好你个江玉燕!反了你!好,好!不愧是你!你倒是说说看,你要投胎到哪户人家?”
我面容平和地掰了掰手指算道:“那就做个皇帝的嫡长女吧。我觉着不错。”
阎王爷儿果然大气,没有食言。
醒过来时,我已成了一国的嫡公主了。
只是有个小问题是,我的视力好像不怎么好。
不如说是,糟糕极了。我的目力仅仅能企及到等同于我肩颈处的距离,再远了,就只余一些模糊飘荡着的各色光影了。
是天生,还是人为?我无从得知。
不过这只会是小问题。因为重要的是,我这一世终于生来就居于了我上辈子为之付出何等艰辛的努力,耗尽千般心机,不惜一切也要达到的同等的高度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无须操劳,还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享尽荣华富贵!
至于爱情,我要是看上了哪个男人,还不是唾手可得?谁又敢抗拒我?!
这是我上辈子做梦都要笑醒的位置!
而更妙的是,这不是梦。
因我清晰地记得阎王爷儿遣人送我去转世的全过程。
该说是,造化弄人还是命中有缘?送我去转世之人,竟又是那宋鬼差。
我盘算了下,我还可再算计算计这位有缘人,让他成为我最后的一重保险。
故而当我又乘坐在那叶熟悉的青白色扁舟上时,我轻轻拽了拽他的长发。
他扭头笑道:“姑娘当真是大胆。宋某五体投地。”
“哎……哪儿的话,大人谬赞了。”我表面谦虚道。
“会见阎王对簿公堂时你是怎么想的?你拿定了注意阎王爷只能满足你的要求?你这种人,若是得不到魇足的话,必然还会以自己的方式拼了命地向上爬,指不定还能再惹出什么大乱子……偏偏你知阎王爷心知肚明你确实有这个为害天下能力,所以他会索性选择一开始就把你想要的都给了你。如何,现在江公主可还满意自己的身份,可否安心‘消业’了?”
“嗯……还好吧。”我不置可否。
我其实并不喜欢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
于是我岔开话题道:“对了,鬼差大人,我可否麻烦你一件事?”
“但说无妨。”
“可否请你与阎王爷打个赌,赌注一定要下得大下得狠。就赌当我生来就拥有我想要的一切后,会继续为恶还是安分守己。”
“哦?有点意思。”
“还有别的条件。我恳请鬼差大人选择我会安分守已一方。”
如预想般,我见到他面具之下的双目微露诧色地张大,又叩首道:“我知道鬼差大人是个聪明人。要引导阎王选择赌我继续为恶应当费些心思也能做到。小女拜托宋大人了。”
“可以。但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你托我做事,不拿出点酬谢吗?”他答的云淡风轻。
我略一思索,再抬头时粲然一笑道:“若是宋大人帮了我这个忙。当我重入地狱后可将身心都交与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