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陈老爷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就疯了?”
“也许人生大起大落,本就如此吧。”
“陈老爷从前也是个体面人,瞧瞧,连蹲班房都有专属的单间,我这辈子都没睡过这么舒坦的塌子,你说,陈老爷会不会在找两个小妾进来侍寝啊?”
“然后你好趁机偷吃两口?我就说你小子无可救药,不过,算我一个~”
两名狱卒很没品的开着玩笑。
程小乙之前并没有见过陈肃光,自然不知道他平常应该是什么样,但不难看出,现在的这个陈肃光,已经疯了:
糟乱的头发,因为推拉撕扯而显得有些凌乱的衣衫,浑浊木讷没有焦点的双眼,再加上嘴角挂出的哈喇子,任你在一边阴阳怪气拳打脚踢,他自不动如山呆若木鸡。
这就是那个曾在长瓯呼风唤雨的陈家家主,这就是他现在的德行。
虽然陈老爷自己不言不语,但他的到来,依旧给本就活力十足的班房,增添了一味催化剂。
整个下午,程小乙斜对面的崔领剑,都在声泪俱下控诉陈肃光的暴行,将一切罪过的源头,通通甩在这位昔日唯马首是瞻的陈老爷头上。
诚然,陈老爷虱子多了不嫌痒,锒铛入狱只一个下午,差不多要变成伙房的锅架子,但这并不妨碍袁邱继续他的以牙还牙。
傍晚时分,袁邱踹了踹崔济的裆部,确定这厮彻底昏死了过去,便将审问来的内容整理好,上交给自己的上级。
断佞剑和退魔司名义上合作查案,但双方的侧重点各有不同,断佞剑围绕陈家调查,意在拔出相互勾结的黑恶势力,而退魔司的眼中,只有那张降神符篆。
程小乙有幸再次见到了曾在高竹镇有一面之缘的退魔司执事。
这男人简直是个会行走的蜡像,脸上的表情说僵硬也不僵硬,但绝算不上逼真,分分钟让人掉进恐怖谷效应中;他迈出的每一步仿佛都经过精准的测量,毫厘不差;而挥之不散的香火气,更显得此人与众不同。
执事就这么一板一眼、目不斜视地从程小乙单间前经过,停在陈肃光的豪华单间前,开始问话。
声音被屏蔽,程小乙偷听了个寂寞。
但那执事在陈肃光牢房前停留的时间,足有一炷香。
一炷香时间能做的事不多不少,勉强够搜魂大法把陈肃光的脑袋掏空,也可以将达成利益交换的条件谈拢。
程小乙看着那蜡像一般的执事,一板一眼离去,连一点脸上的表情都捕捉不到,心中暗暗计较:
退魔司内部应该是出现了分歧,一部分高层认为此事应当点到为止,而另一部分则不肯善罢甘休;
这名执事,很可能就属于决定深究的那一派;
可是查陈肃光并没有多大意义,线索应当是那名吴越商会的苏姓掌柜,深究派揪着陈肃光不放,大概是因为还没有得到线索;
是张百年没有告诉他们?
也对,这家伙和退魔司那群神棍向来看不对眼,这么重要的情报,肯定要待价而沽;
罢了,符篆的事先放在一边,先想办法把这雷劫代练单子做完…
“大哥,行个方便呗,我要见人!”
程小乙将胳膊探出栏杆外,冲着走廊尽头喊叫。
“太晚了,已经过探视时间了,程修士,等明儿个吧。”狱卒们遥遥回绝了他的请求。
程小乙也不强求,缩回牢房内,入定冥想。
这次为期三个月的拘禁,与上次的性质不同,断佞剑并未没收他的法器,也没上什么手脚铐、反聚灵阵。
整个晚上,程小乙的神经都处于高度紧绷状态,仔细探听着不远处陈肃光单间的动静。
然而他预想中为灭口而来的杀手,并没有出现。
要越过清芮这个中阶元婴进县衙班房杀人,起码得是高阶元婴才行,而这种层级的修士,通常都不屑于做低收益高风险的勾当,即便是陆家,也不能说随时能雇来人。
——也许陈肃光正是瞅准了这一点,才会配合入狱?
程小乙越琢磨,就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
这是一个简单的换位思考:如果我是陈肃光,我儿子在这种节骨眼上失踪,我首先要怀疑的是谁?
陆家!
因为我掌握着关于那张降神符篆的情报,陆家最好的选择就是将我灭口,但我此刻在断佞剑的控制中,陆家动不了我,所以只能用儿子当筹码,迫使我守口如瓶;
而我只要一刻活在断佞剑的控制之中,陆家就不敢动我儿子分毫!
都是老江湖了……
程小乙盘清楚里面的门门道道,请狱卒帮忙叫人。
…
临近正午,祝启颜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到牢房外,有几分得意的叉着纤腰,小下巴微微抬起,就差把“快夸我”仨字写脑门儿上。
“你瞅你这臭得瑟样儿,不就是协助破了个案嘛,你咋不用鼻孔接无根水呢…”程小乙一脸嫌弃。
今早的消息,由长瓯陈家一手酿成的刘家沟水鬼惨案,终于水落石出。
主犯陈肃光对买凶杀害儿媳姚氏、协助长子陈候彦夺舍、使用“忘忧”篡改知情者记忆、谋杀无常剑孙锦、拐卖人口等罪状供认不讳。
累累血债罄竹难书,是以关于如何惩罚这位罪大恶极的陈家主,暂时还没有能服众的结论。
崔济则没这么好的运气,知法犯法,严重渎职,被判处雷暴极刑,三天后上刑场,这会儿在牢里吃个鸡腿饭都没牙嚼。
“那也比某些人强,忙活了半天,到头来什么没捞着,还要交罚款吃牢饭,被禁足,厉害、厉害~”祝启颜还以颜色,一边说道:“喂,你可不许把我的画符笔当罚款交出去,听见没?”
“啥玩意儿,还要交罚款?”程小乙坐在墙根,垮起个小猫批脸,委屈巴巴。
祝启颜乐见其态,不冷不热道:“你也可以选择不交,但拘禁时间要延长到半年,禁足令也要延长到六十年。”
“什——哼!六十年而已,区区俗世,不来也罢!”程小乙掷地有声说道。
开心寻够了,祝启颜柔声道:“别赌气了,我已经请疏闻师姐想办法先把你弄出来,总这么关在里面也不是办法呀,”她吐吐舌头,“说吧,找我做什么?”
“在?看看功德值?”
程小乙从法器腰包中,摸出那枚不甚规则的椭圆晶球。
祝启颜信心十足,挺起傲人的宽广胸怀:“这件事我可是头功哟。”
难得这倒霉蛋儿如此自信,程小乙竟有些不忍心泼她冷水,便只说:
“我晓得斗翻陈家你拿头功,但毕竟超度水鬼的最后关头,被你的疏闻师姐抢了关键的人…鬼头,所以你不要抱有太高的期望。”
“知道啦。”
少女白嫩的手掌迫不及待搭在晶球之上,浓重的墨绿色翻涌,稍稍变浅了一些,原先难以辨认的红色细丝,逐渐显眼起来。
“怎么会这样——我已经读懂你的表情了,”程小乙斜了眼也垮起个小猫批脸的甲方爸爸,撇嘴道:
“都说了别抱太大期望,因为这整件事到后来牵扯进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你的疏闻师姐,越州断佞剑总司清芮,甚至背刺陈肃光的郑家、黄家,这些人都有参与,而评判的原则是人人有份,
形象一点讲就是,每个人都有一两成的功劳,你是三成,你的功劳固然是大头没错,但说白了也就那样,分配功德奖励时,也就如此了。”
祝启颜沉默不语,失落显而易见。
还行,起码记得自己是为了功德而来…程小乙心中稍慰,嘴上说教道:
“还记得当时我是怎么跟你讲的吗?黑榜上的东西个个都不好惹,刷功德最好绕着这些东西走,可你就是听不进去啊,一听说水鬼兴风作浪无法无天,好家伙跟打了鸡血似的卯上去,这次权当买了个教训,明白否?”
“程小乙,你觉得我在后悔么?”祝启颜审视着牢房中的家伙,眼神坚定道:“我不会后悔,这是义举。”
“不会和不该,可是两码事,”程小乙干笑一声:
“就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浪费这么多天时间,临了只有这么点功德进账,还不如去扶老奶奶上飞剑来得快!”
“你管这个叫无关紧要的事?你知道姚大娘子她受了多大的委屈——”
“祝启颜!”
程小乙一声掺杂元神之力的断喝,把甲方爸爸震得一怔。
“很好,你还知道自己是祝启颜,而不是什么被休掉的陈家儿媳,”
程小乙点点头,随即恢复敦厚温顺的营业声线:
“我建议你马上到退魔司去,把那段不属于你的记忆根除,如今事了,留着那段记忆只会成为你的累赘,而且无论如何,它都来自一只水鬼,当中的怨戾之气难免会对你产生影响,出于合同履约考虑,我有义务提醒你,以避免最糟糕的可能发生。”
祝启颜默不作声,轻轻咬着嘴唇,迟迟没表态。
看来已经被影响了,这人怕不是墨菲定律的最好诠释…程小乙顿觉头大。
两人没有更多交流,程小乙继续面壁,祝启颜则心事重重离去。
…
时间来到晚上,程小乙依旧闭着眼面壁入定,同时绷紧神经,密切关注着牢房附近的一切。
三更天的锣声在外面响起,他突然睁开了眼。
来了!
手中天眼符的光芒愈发强盛,程小乙反手将其按藏在袖口——符当然是从黄家顺来的,好歹救了黄东润一命,不要点报酬,怎么说得过去?
担心打草惊蛇,他不敢过于外放神识,只是畏首畏尾倒吸于牢房天花板上,从栏杆中稍稍探出,盯着栏杆外过道上的风吹草动。
陈肃光的豪华单人间外,一道氤氲的人形逐渐凝实。
并非实体,而是阴神之类的灵体…程小乙不由得腹诽:这年头的神修都这么没操行了么,怎么总干这种自甘下贱的勾当…
牢房内设有禁制,旁人无论是以肉体还是元神贸然闯入,都会触发警报,可能是顾忌于此,那氤氲人形只是唤醒了陈肃光,隔着牢门交谈。
陈肃光不通传音之法,只能出声:
“我儿侯彦何在?”
“你们这群背信弃义的畜牲,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你休想让我配合!”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哼!我若是自杀,才是正中你们下怀,到那时,侯彦必死无疑!”
“除非我看到我儿平安无事,否则你们想都别想……”
对方希望陈肃光自杀……程小乙断断续续听了个大概,算是确认了自己之前的猜测:陆家绑了陈候彦,陈肃光装疯入狱,双方互相牵制,陷入僵局。
如此说来,陈肃光确实先活着比较合适…也许这就是断佞剑商量不出惩罚方案的缘由?
这厢间,陈肃光又冷笑道:“杀我?就凭你?”
一声话了,迟迟没有下文,程小乙当即意识到情况不妙,一张“排山倒海”符撞开牢门,直冲向陈肃光所在的单间。
砰!
似是早已料到他会来这么一手,对方使出一道强横的元神之力,迎面撞来。
程小乙直感觉一头攒在南墙之上,又仿佛扎进虚无之中,眼花缭乱,云里雾里,意识险些消散。
能在清芮眼皮下溜进牢房杀人,来者修为肯定元婴起步,对付现在的他,绰绰有余。
程小乙猛一咬舌尖,集中精神,无暇思考为何打破牢门也没触发警报,两张银符脱手而出,光芒炽烈将漆黑的牢房点亮。
聒噪到通感的不可名状咆哮,将夜的寂静撕个粉碎,周遭若干道强盛的气息接连冒头,最强的便是清芮——下一秒,她就伴随着一道清光,闪现到程小乙面前。
而那缕氤氲的人形早已烟消云散,不见踪影。
“先看陈肃光!有杀手!”程小乙扶着额头,他的眼前依旧有大量重影上下游移。
清芮并未去看身后的牢房,摇头道:“陈肃光死了。”
程小乙绕开她,扒在单间的门前,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陈肃光,仿佛死前遭受了巨大的折磨,那张脸孔上令人望而却步的狰狞,有几分眼熟。
“这是…”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咒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