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发在方文海的车上,都没有了主意,也没心思和方文海据理力争不去他家。他要咋安排就咋安排吧,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为了贵生到省城来看病吧,以后即使来,估计也不会是为了贵生看病吧。
车穿梭在省城的大街小巷,方文海猜到检查的结果不乐观,一路上为了化解尴尬,把车上的收音机声音调的很大。
后排的王贵生一会把身子挪到右边的车窗看看外面,一会又把身子挪到左边。王德发坐在副驾上,眼睛看着前面,故意把自己装的好像是在很认真听广播的样子。
到楼底下后,方文海把王德发和贵生带到家里安顿好之后,自己下楼去小卖铺买了瓶酒。
晚上方文海和他媳妇在厨房忙活了大半天,做出了一桌子吃的。王德发情绪稳定下来之后,觉得自己因为贵生的检查结果而表现出来的情绪非常的幼稚,也相当不应该。方文海的盛情让他难却,当被邀请到餐桌上吃饭的时候,王德发把自己的情绪好好整理了一下。
“老哥,动筷子,吃饭!”方文海说。
“哎,好,好,动起来了。”王德发回答。
菜做的多,方文海媳妇饭量不大,吃了会就放下了筷子,王贵生被方文海不断地夹菜,吃了一碗米饭也吃饱了。桌子上就剩下方文海和王德发。
方文海把自己下楼买的酒拿出来,两个人就开始喝了起来。
“老哥,我知道你今天可能不太处坦。啥都别想,咱哥俩喝。”
“谢谢文海兄弟啊,来,走一个。”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句的聊着,手中的酒盅隔一会就碰一碰,起初两个人都在聊东聊西,慢慢地都喝到尽兴了。话也明显因为酒气而实在的多了。
“老哥,今天下午接上你,我看你脸色不好,也没怎么问你,贵生这病到底是咋了?”
“哎,文海兄弟,不瞒你说,今天哥只给你一个人透个底吧,贵生的病,就是我的报应。”王德发酒后带点哭腔地说。
“孩子检查的结果是啥?”
“老弟,哥难啊。五年前,贵生从炕上摔下来,我和你嫂子没怎么注意,这孩子总会时不时的哭,后来又是一直不好好说话,去年我回来,才想着给娃娃看一下。谁知道这一看,头摔的有一部分不怎么发育了,今天的医生说,已经观察了半年,基本上能确定不发育了。以后是傻子、还是呆子,就看造化了。”
这事王德发除了自己女人外,第一次在一个外人面前说起孩子的贵生的情况,还是喝了点酒,要是没喝酒,情绪没起来,他也不会说这些给方文海的。
“我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也看到了,我自己就是个独苗,这孩子要是有个三场两短,王家就后继无人了。”
“老哥,话不能这样说啊,女娃也是娃,不是我说咱家里多守旧啊,就这些根深蒂固的老思想真该好好的改一改了。你看看,我家,也是姑娘,在老家还好歹能生两个吧,可在城里,必须是一个,只能一个,多生一个,饭碗都没了。我要孩子比你早点,我家那姑娘,没比别人家的儿子差。咱两今天唠嗑,不信就打个赌,走着瞧,以后的日子,两姑娘长大肯定都给你安排妥当的。”方文海酒劲也上来了,说话明显舌头有点压不住了。
“女娃子,还能有啥出息,我就不指望那两个丫头了。长大嫁出去,都是别人的,能有啥用?等那时候,我们都老,难不成还跟着她们去啊?她们以后有这心思,我还没那脸赖着她们。”
“老哥,时代在变着呢,你还以为是咱们那时候啊,家里有个男的就分的地多?还是工分多啊?还是家里男人多就不受欺负?要是照你这样的说法,那我以后就不活了嘛,你好歹还有贵生,好歹还有两个姑娘,我就一个,我也有老了的时候,那岂不是更萧条啊?日子就不过了吗?”
“你哪能跟我比啊,一个天上,一个地上的。”
“瞧你这话说的,陈胜当年还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呢,过日子哪有什么区别,我爹还跟你爹一起在农业社吃大锅饭着呢,有啥区别?大家都是一样的。”
“老弟,理是这个理啊,但不是这个实际啊!”王德发已经喝的说不动话了,话越少越少,还越说越吃力。
方文海就明显酒量好的多,毕竟一年三六十五天,不是天天喝,但经常喝,量有呢。
方文海又提议碰一个,王德发喝完趴在餐桌上就动弹不得了,嘴里念叨着“贵生是个傻子,贵生咋就是个傻子呢。”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旁边看电视的王贵生听着他爹说这话,呆呆的看着。
方文海觉得这样不好,起身就把王德发扶起来,让他少说两句。
王贵生已经五岁了,应该能听得懂傻子是什么意思了吧,如果是个傻子应该听不懂吧,如果不是傻子,那也不应该听到这话是个呆呆的眼神吧?
方文海媳妇把王贵生安顿着睡觉去了,王德发被方文海架到了沙发上,已经给铺好了,盖了条被子,没过多久屋子里的人就都睡了。
第二天一早,王德发第一个醒来的,睁开眼睛,问着自己的一身酒气,坐了一会,努力的回想昨天开始喝酒都发生了什么,想不起来。
随后大家都起来了,简单收拾了下,吃了点早饭,王德发就让方文海把自己和贵生送到车站,已经麻烦人家方文海两天了。
在车站两人做告别的时候,王贵生盯着车站门口卖玩具水枪的摊,不走。他想要个水枪玩,王德发哪有心情给他买那玩意。愣是拽着要上车站,方文海见状就掏钱准备给买了,王德发赶紧拦住,自己给买了一把。
“文海兄弟,这两天多谢你啊,兄弟的情意,我记着。”
“客气个啥,以后来省城了,可一定得找兄弟我啊!”
“能成,能成。你赶紧回去忙吧,我们上车走了。”
“好,一路小心啊!”
一早坐上车,王德发带着贵生回到家刚好到中午吃饭的时间,到家的时间也赶的够巧,中午饭刚上桌子。
王德发跟前几次一样把检查结果给女人说了说,这次他说的很淡定,女人听了以后,愣了半天。
两个人,相对无言,语言、情绪的发泄要是能让结果改变,他们肯定愿意把这个世界闹个天翻地覆。
就在王德发和女人吃完饭说话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嚷嚷声。
“王德发,你出来!王德发,你出来!”这明显是大人的声音,还伴随着孩子的哭声,那声音好像不是也不像是贵生和他两个姐姐的。
王德发一下就慌张,赶紧出门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女人紧随其后。
“王德发,你看看,你看看。”说话的是王德发家的隔壁邻居,哭着的孩子他家的儿子,看样子已经哭了很久了,满脸都哭的湿湿的。
远处王贵生拿着自己从省城带回来的水枪,一言不发低着头,一看见邻居家的大人脚步一动弹,他就也跟着往远挪,怕被捉住。
“王德发,你好好给两个娃娃断断官司!”邻居指着自己儿子的脸,说:“别有两个钱你就得瑟,你看看你家贵生,手里拿的那破玩意枪,尽往我家孩子脸上浇水。”
邻居家的儿子哭着,王德发没想明白,都滋了一脸的水了,不给擦了还留在脸上干啥啊。
“对不住啊,对不住,娃娃不懂事,实在对不住。”王德发给人家陪着不是,一边对女人说了一句:“赶紧进屋拿个毛巾来,给娃娃把脸擦干净了!”
王德发在门口赔着不是,娃娃受了欺负,哪个家长受得了啊。王德发和邻居,除了跟自己的小叔老死不相往来,其他的关系都还处的不错,所以他心里也清楚,给大人赔礼道歉,给小孩足够安慰,这事就能过去。
“嫂子,实在是不好意思,这娃娃们玩,理解一下,我给娃把脸上的水擦擦!”女人把毛巾拿出来就走到哭着的孩子跟前。
“你给娃娃买的什么玩意的水枪,你看脸上给浇的,我家娃娃连哭都喘不上来气,孩子玩起来,下手没轻重,把我家孩子要是给淹死了,你们赔呢吗?”邻居家的老大哥这会开始说话了。
“老哥,就是个水枪,没多大的水,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淹不死,淹不死的!”
这小孩估计也是被王贵生的喷水的枪给吓坏了,被水滋脸估计没多疼,多半是被吓傻了。女人给孩子把脸擦干净之后,孩子哭声小点了,躲在邻居大哥的身后有规律地抽泣着。
“把你家的贵生看好,这么大了,不会说话,不会表达,要是出手重点,出人命了可咋办?”
王德发被这句话给刺激了,自己的儿不会说话,还用得着别人来指手画脚?王德发怒火攻心,拳头在裤缝边上攥的跟个石头一样,说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说他的儿。
“老王,你干啥呢?去,把贵生给我拉过来。”女人发了个狠话。
细心的女人其实已经看到王德发可能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所以找借口把王德发给支开了。
王德发在和自己做斗争的瞬间被女人这么一说,刹那间冷静了,拳头放松之后,就把在远处吓得低着头的王贵生拉到了大人跟前。
走到女人跟前的时候,女人突然脱掉自己的鞋子,一手提着鞋底子,一手把贵生按住在自己怀里,对着屁股就是一顿狠打。
这动作把邻居家的两口子和王德发都吓傻了。
女人跟发了疯一样,一边用鞋底抽着王贵生,一边嘴里呵斥着:“我让你给我惹事,我让你给我惹事!”
抽一鞋底,就喊这一句话,这会轮到贵生开始哭了!女人抽着抽着,自己也开始哭起来。
“你这个命里该欠的娃,以后还敢不敢惹事?啊,还惹不惹事?”
贵生被女人按在怀里,挣脱着,又挣不开,叫声比刚才邻居家的小孩声音还大,还凄惨。
“贵生他妈,别打了,别打了,孩子们就是玩,两个娃都受惩罚了,你就别打了。”邻居一看女人的这架势,是要把贵生往死里打的节奏,着急了。
“好了好了,娃娃们没大没小闹着玩,算了吧。”邻居老大哥又劝了一句,已经准备带着孩子要离开了,他们本想来给孩子撑个腰的,没想到事情还闹了这么大。
王德发被邻居这么一说,好像突然醒过来了。看着女人给自己的儿子下毒手,一步跨前去就把女人手里的鞋子给夺了过来,大吼一声:“干啥?想要我儿的命吗?”
邻居带着孩子,简单说了两句软话,走了。门口留下王贵生、女人和王德发,门口里面,背着准备去学校的王成龙和王来弟也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这发生的一切,愣了半天,拔腿就跑着去学校了。
王德发带着哭哭啼啼的贵生回到了屋子,女人也跟了进来。
一进屋子,发飙的又变成了王德发。
“你胆子大啊,你提着鞋底子,那架势是要要了我儿的命啊!我就这一个儿子,你要了他的命,我就要了你的命!”
“来,来,把我的命要了,我还不想活了呢,儿子,儿子,你知道是儿子,头摔了,你在干什么?只管生、不管养、不管教吗?现在是个傻子了,你开始护着了?你儿以后是个傻子,你不知道吗?”一回到屋子里,女人彻底失控了。
“你以为我舍得打他啊?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是要打他,可如果不给他教训,他知道自己的底线吗?今天不把他打怕了、打服了,就他的脑子,以后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吗?今天不打着让他长记性,难道以后天天让别人找到家里来吗?他这个傻掉的脑子,今天把水滋到别人脸上了,以后要是脑子冲动,闹出人命怎么办?一命偿一命吗?”
一番话把王德发说哑巴了,他知道,贵生的检查结果,让女人也彻底奔溃了,只是借着孩子的事,发泄自己的情绪。女人没想着要贵生的命,她是为了孩子好,正常人,知冷暖、辩是非没什么难处,对于一个五岁多快六岁的傻孩子来说,这些基本的道理别说自己能悟透了,父母教估计也不一定能管用。
屋子里,王贵生和女人哭泣着,王德发用拳头砸着自己的头,再没有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