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师也被王成龙的举动吓着了，是吓着，不是震惊。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三番五次的家访无果，却被这个丫头用菜刀架在脖子上给解决了。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亏了王成龙只是想要上个高中而已，否则，她和她爸爸之间的矛盾，今天要是没有他这个做老师的在的话，结果那就不敢想了。这父女两都是犟脾气，高老师早就体会过了，两个犟脾气，倔起来，那把刀可能就得承受生命的重量了。

这是高老师教了大半辈子书，第一次遇到的情况。回去的路上，他心情复杂就像吃坏了肚子一样，翻江倒海。王成龙是所有生活在这片黄土高坡上的女孩子的代表而已，还有许许多多没有她这么幸运的女娃。

幸运和不幸有时候看似是一种突然，但一旦有朝一日，静下心来想一想，它们又好像是某种传承。

王德发看着女儿刀架在脖子上，妥协了，他也是念过书的，虽然在脑子里根深蒂固的思想在作祟，为了孩子，他还是能在短时间作出避免悲剧的决定。

而有些女娃，家里几辈子都没有几个念过书能识文断字的人，在这样的家庭里，别说拿着刀了，就是把命搭上，父母也不会妥协，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在这样的家庭里，人的一生就是简单的轮回。自己结婚生子，孩子结婚生子，孩子的孩子结婚生子，但凡谁想打破这种轮回的秩序，就被看作是不孝、就被看作是怪胎、就被嗤之以鼻。

这不是一个高老师就能解决了的事情，远远不够。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决的问题，想要通过念书改变命运的，没有几辈子的努力，是不太可能实现的。尤其是女孩子，将来做女人、为人母，影响远远要比父亲的大。

当初，王德发的父亲在几年灾害的时候挨饿，天天让王德发漫山遍野的和其他孩子抢着挖野菜，还哪有让王德发念书的想法啊。后来，灾荒好多了，吃饱肚子的问题解决了，王德发他爹已经习惯了家里有王德发打下手的日子，死活不让我那个大继续去念书，也就是王德发他娘，哭着闹着坚持让王德发去学堂念书。就这样，王德发才继续上学，一直到初中毕业。

要是没有现在已经躺在炕上动弹不得的老太太，就没有王德发前半生的衣食无忧和现在安稳的日子。

现如今，念书的这个问题，又转到了王德发这，面对王成龙的选择，他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这个女娃到底是怎么想的，读那么多书，把脑子读坏了怎么办？找个婆家，嫁了，生儿育女，安稳过日子不好吗？想来想去，他把这件事的原因归咎在已经死去多年的李月萍身上，他也责怪自己，不应该对着三个孩子的面，说自己答应了他们母亲的遗愿。王成龙这孩子，打小就体谅她母亲，性格和脑子也随她妈。

这事就这么解决了，中考的时间一天天在临近，王成龙每天起早贪黑的状态，也把整个家里的氛围营造的很紧张。

王德发慢慢地也接受了孩子的选择，既然已经答应了，他也希望成龙能考出个好成绩。其实，王德发的内心深处，并不是想着王成龙早早把学业结束了能帮他什么，一个女孩子，在家能帮什么啊？帮不了啥，只是，鲜有周围的街坊邻居家，把个女娃供给着念这么多书的。王成龙真要再上三年学，未来再继续上大学，他也能供给得了。

“秀娥，这老大马上就考试了，我多买点肉鸡、蛋、蔬菜，每天给娃娃做着吃好点，咱家全都跟着老大也改善下伙食，你看那老大，最近压力大的看着都瘦了，你没啥意见吧？”王德发征求马秀娥的意见。

“没意见，这能有啥意见，咱们努力地过光阴，不就是为了孩子嘛，你这话说的，就没把我当成龙她妈。”马秀娥满嘴答应，还埋怨了一番王德发。

“秀娥，谢谢你！”这句话是王德发发自内心的一句话。

“咋得了？你还突然变得客气的不行了。”

“没啥，就是觉得，你对这些孩子们，真好！”

“都是孩子，哪有大人对孩子不好的啊！人心都是肉长的。”

马秀娥来到王家之后，其实等着看笑话的街坊邻居不在少数。在大家眼里，后妈这个活，不好干。大家都看着王德发和马秀娥该怎么处理二婚家庭中的各种问题。

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笑话没看成，却看着这一家子人，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好。这功劳，百分之八十得归功于马秀娥。

女人明辨是非、知书达理，对家庭和孩子的影响，最直接、最明显。

中考前的三天，学校放假了，让所有的学生在家好好的休息，以最好的状态迎接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

三天的时间，王成龙的班主任，家访了全班所有的同学，轻松愉悦的给他们做考前心理疏导，这个班的孩子，很有可能就是他带的最后一个毕业班了，以后想带毕业班，一是年龄不允许，二是现在的年轻老师，能力越来越强，也该让他们冲到一线上去奋斗了。学校也找他谈过话了，带完这届毕业生，让他退居二线，干到退休。高老师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就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我知道。”

高老师是放假的第二天来到王德发家的，非常客气的和王德发聊着天，王成龙也在一旁陪着。

中午王德发非要让高老师在家吃一顿饭，以示谢意。

饭间，高老师给王成龙又将了很多考场上需要注意的一些事情，反复叮嘱一些技术性失误不能犯，王成龙听的认真，不断地点着头。

放假第三天，王成龙在院子里和弟弟妹妹们一起玩着，自打上了初中以后，她很少能这样和他们一起玩耍。

“成龙，走，跟着爸走！”王德发站在主屋门口，腋下夹着他的香表盒。

“干啥啊？我玩着呢。”

“跟我走，哪那么多废话。”

王德发已经把自己的摩托车推了出来。王成龙不知道她爸要干啥，但是听那口气，是没法拒绝的口气，就没多问，坐在车后座上，跟着走了。

王德发带着王成龙，来到李月萍的坟前。

“成龙，来，给你奠个茶，明天你就要考试了，你要好好的考，我对你妈的承诺也就实现了。”

王德发说着，把准备好的茶递给王成龙，自己在一旁，给李月萍烧着纸，嘴里念叨着心里想说的话。

王成龙这才明白她爸的良苦用心，跪在坟前的她，忍不住就眼泪流了下来，崩不住的时候，大声哭着说：“妈，我想你！”

王德发在一旁默不作声，让王成龙尽情地释放自己。

从坟上出来之后，王德发带着王成龙，一脚油门就去了喇嘛庙上。

这几年，镇上的人有钱了，喇嘛庙的规模也见的越来越多，从以前喇嘛爷的一座庙，演变成现在好多座了。财神庙、关公庙、送子娘娘庙，关键的是，还有魁星庙。

魁星爷据说是天上的文曲星，只要掌管的就是科举考试。这就有意思了，要说镇上的人不重视娃娃的教育吧，把魁星爷都请来了要说重视吧，年年都有大把的孩子辍学，女娃娃居多。

上庙的女人几乎没有，但是女娃娃，没成家前，还是可以进去的。王德发带着王成龙进了庙院。

先去哪个庙上香、再去哪个庙，都是有顺序的，看庙的老头会带着一波又一波来上香按顺序去磕头。

喇嘛庙，肯定先得给喇嘛爷磕头上香的，既然来了，王德发按着看庙老头的安排，烧香。

但到了磕头的时候，王德发不磕，他也没让王成龙磕。看庙的老头什么话都没说，来上香的人多了，他也见得多了。

王德发和王成龙子在其他人磕头的时候，笔直地站着，显得特别扎眼。

王德发心里给喇嘛爷说了几句话：“喇嘛爷，今天这个头，我就不给你磕了，五年前，我女人病重，来求签，你给的是上上签。可没多久，人没了，这么多年了，逢年过节，我就再没来给你老人家上过香，今天，我站着，算是把咱们两之间的恩怨，了结了吧。”

之后，按照庙里的安排，逐个去各个庙里烧香磕头，到了庙里，最忌讳的就是把哪个神给落下了。

明天就要考试了，魁星殿里的孩子们特别多。王成龙随着人群进来之后，殿中央，魁星爷眼睛放光，右手拿着一个个大大的毛笔，左手举着一个方形的斗，看上去非常威严。看庙老头在招呼大家跪下之后，敲响旁边的铁磬，一声悠扬清脆的磬声响起，仿佛把魁星爷和在地上磕着头的孩子和大人连在了一起。

大人们很认真，跟着的孩子们就也很认真，磬响了以后，看庙老头说：“魁星爷保佑明天考试孩子，都能金榜题名！”这句话，在烟雾缭绕的魁星殿里激荡回环，美好的冤枉被寄托在这座殿里。

所有的香上完之后，王德发带着成龙在庙院里转了转，给她讲喇嘛爷的历史、给她讲关老爷的故事、给她讲送子娘娘的传奇。王成龙听的非常认真，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安静的和爸爸交流过。她甚至觉得，她爸讲起这些事情是那么的饱含韵味。

去坟上和庙里烧香，是马秀娥让王德发这么做。马秀娥说，她爹在的时候，大事小事就一定要去祖坟和庙里烧个香，祈求平安顺遂。

王德发知道这事情，只是，五年多不进庙门的他，多少显得有些仓促，他嘴上说不关心王成龙，身体却是诚实的，只要能让孩子考个好成绩，喇嘛爷说话不算数这账也可以一笔勾销的。

两天的考试，镇上没有考点，所有的考点都在县上。

王德发去烧香的时候，马秀娥已经把该带的东西准备好了，除了王成龙的考试资料、证件，她不懂、也不敢动外。

回到家之后，带上东西，王德发就开着自己的货车，带着王成龙就上县城了。

他选的是县上最好的宾馆，安顿好住下之后，已经快八九点了，两个人就早早的收拾着睡觉了。

两天的考试时间，王德发全程陪着，准时准点的接送王成龙。跟所有的家长一样，每考完一场，王德发大气不敢出一声，赶紧带着娃娃吃饭，休息，准备下一场。

这种为孩子揪心的感觉，王德发以前从来没有过，如果不是因为李月萍的坚持、王成龙以死相逼，这辈子他估计都无法体会这种做父亲的紧张感。

直到考完最后一门，王德发接着王成龙回家路上，才简单地问了一句：“考的怎样啊？”

“正常发挥吧！”

一路上两个人过多的话语再没有，但经历了这次之后，关系的微妙变化，他们自己都已经发现了。

这个暑假，是王成龙最轻松的一个暑假，帮着王德发照顾弟妹，还能帮着多点家务活和地里简单的农活，同时，焦急的等待着考试的结果。

学校张榜的那一天，王德发守在校门口。密密麻麻的榜上，“王成龙”三个字清清楚楚的写在榜首。王德发的激动，就好像是自己考中了状元一样。

此时此刻的他，绝对没有功夫想到，王成龙这孩子是个丫头。

整个夏天，喜悦的氛围笼罩在王德发家。全镇第一名啊，是王德发的大闺女，这让王德发走在街上更神气了。逢人他不是自夸，就是被别人夸，那种心理上的满足，比他压低价格收苹果再高价卖出去都强烈。

王成龙大部分同学没有考高中，而是选择了中专，早点出来能找个工作户口。这让王成龙会时不时的想想，自己的选择到底对还是错。高中，王成龙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留在镇中学的高中部，另一个呢，就是去县上高中。最终促使她选择县的原因，是高老师。高老师一直很看好王成龙，觉得是个苗子，不是镇高中不好，而是县的竞争更激烈，能激发出王成龙的潜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