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德发家里,送走了王成龙和胡玉婷之后,又恢复了年前的平静,只有王念祖扯着嗓子喊的时候,整个屋子里才感觉有点人气。
今年镇上的社火,十五的时候去县上给全县人民拜年去了,十六才从县上回来开始给全镇人民耍。
按理说,镇上的社火,当然得是先紧着给全镇人民娱乐,但是遇到县上对各乡镇有社火有扶持的时候,大家也都毫无怨言,不就是晚一天耍嘛,影响不了什么。现在条件比以前好多了,很多人都是跟着社火队伍,一起上县城过十五去了。
正月十八的早上,镇上想起了轰隆隆的鞭炮,王德发在自己家院子里都能听到。
“秀娥,这是谁家放这么响的炮,今天都正月十八了,还这么热闹啊?有啥事吗?”王德发问马秀娥,他以为,这些正月里的事情,女人之间闲聊的时候,可能消息比较灵通。
“这我还真不知道,可能是谁家娶媳妇吧。”
“你要不出去的话,我出去转去了。”王德发扔下这句话,就出门了。
从噼里啪啦的鞭炮阵仗上听,事情不简单,不是个小事。
走在街上,聊天晒太阳的人多得很,王德发漫无目的地溜达着,走到中街,人多了起来。
庆祥药铺的门口,鞭炮的灰烬满地都是,周围围着很多看热闹的大人和小孩。
王德发看着药铺门口的灰烬,猜到应该是药铺放的炮。王德发也好奇了,他起初想着,是不是这吴庆祥老中医走了,仔细一想,也不对啊,人走了,哪有这样大张旗鼓的放炮的,还是在药铺,不是在家。
王德发凑进有,里面挤着很多人,他认识的一些脸熟的面孔,都是吴庆祥曾经救过命的。
大家脸上是轻松愉快的表情,王德发凑进去找吴庆祥。
吴庆祥穿的崭新,坐在自己的坐诊的宽大扶椅上,和每个药铺里人打着招呼。
“老先生,谢谢你啊,你可真是一辈子给咱们镇上走街串巷治病救人啊,要不是你,我早就被那一口饭给噎死见阎王去了。”
“就是就是,我家孙娃子啊,要不是老先生,一场高烧,可能就”
都是来道谢的,也是来给道别的。
吴庆祥一辈子很少走出过县城,扎根在镇上,不知道钱挣了多少,但是绝对值得全镇人的尊敬。人已经老了,也干不动了,他呢,就选了今天,药铺关张,干不动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王德发觉得自己来的还真是时候。
吴庆祥和大家聊着,寒暄着,看样子坐在椅子上都觉得吃力。他看人越来越多了,就打起了精神,站起来说:“谢谢大家,谢谢大家能来药铺,原本呢,我不想这么招摇,谁成想我那儿子说,非要来个仪式。惊扰大家了,见谅!”
话说完,人群里开始嚷嚷着说应该的,不惊扰。
“我呢,都记不清楚我是什么把庆祥药铺开起来的,好像是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吧,不清楚了,今年,我都已经七十八了,大半辈子啊,就干了赤脚医生这一件事,现在,是真的干不动了,也该歇了,这大半辈子,有从我手中起死回生的,也有无数让我无能为力而离开的,大家就多担待点。国家的情况好了,医疗条件也好了,我这一把老骨头,也确实该退了。”
吴庆祥说的很从容,以一个饱经风霜的口吻说这些话,把在场的每个人都拉回了曾经的经历过的画面。
“老先生,你退可以嘛,可你这一手手艺,真应该找个徒弟,传承下去啊,这药铺,不能关啊!”
“就是啊,以你的医术,完全可以带个徒弟,把一手绝活留下来。”
大家一言一语,全都是挽留和舍不得。
“我何曾不想啊,历朝历代,教书育人和救死扶伤,本就应该是传承。只可惜啊,现在你看看,老祖宗留下来的老中医,全都是靠我们这些老古董在支撑着,年轻人要学,都学的是外国人的医术。不瞒大家说啊,我平日里,也没少给我家儿言传身教,怎奈,他就是没这个兴趣啊。罢了,罢了,今天也是个好日子,庆祥药铺,今天就关张了,祝各位父老乡亲健康平安。”吴庆祥说完这句话,缓缓地坐下了。
药铺大厅里,安静了,大家也都不再讨论。
“儿子啊,梯子已经准备好了吧,帮我把那块牌匾摘下来吧。”吴庆祥给自己的儿子说。
“都准备好了,那我现在就摘啊。”
“摘吧。”
所有人又全都移步到了外面,吴庆祥纹丝未动,王德发最后一个准备转身出去的时候,又回头问吴庆祥:“老哥哥啊,要不,我扶着你出去,看看吧,你这大半辈子的招牌。”
“也好,那就劳烦老弟,扶我一起出去吧。”
“好勒!”
“庆祥药铺”的招牌,是当年吴庆祥找着镇上党家的文人写的。党家早先的事迹,那在镇上可是人人知晓,出了一个军门,大清朝的时候,党军门带兵护卫过老佛爷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党家的后代,仕途的路走得就比较顺。
给吴庆祥写招牌的人,是当军门的玄孙,已经过世了,当年已经是省文化馆的馆长了,字写得确实大气。
王德发扶着吴庆祥,看着他儿子缓缓地拆着这块挂在门头已经快半个世纪的牌子。
“当年挂的时候,那金灿灿的字,我到现在记忆犹新,现在啊,风吹日晒,上面全都是岁月的痕迹啊。”吴庆祥倚着王德发,感叹着。
取下来之后,大家在下面搭手把牌子接住,放在了门口。
“再次感谢各位啊,今天能来送送庆祥药铺,感谢大家,我家离镇上有距离,原谅我不能略备酒菜招呼大家!都回吧,会吧,谢谢大家了。”
人群慢慢地散开了,王德发扶着吴庆祥,没走,除了送送吴庆祥,王德发其实还有个心事,今天要不抓住机会的话,吴庆祥一退下来,也不好再问了。
“老哥哥,你这关张,也不早点说,太突然了啊。”
“要不是我这儿子要这么个仪式,我都不想让大家知道。太劳烦大家了。”
“我觉得孩子做得对呢,是这,既然今赶巧了,你和孩子中午去我家,迟顿便饭,我呢,也以一个老会计的身份,好好答谢你这么多年,对父老乡亲的大恩大德啊。”
“不了,不了,就不去了。”
“不行,老哥哥,今天,你一定得依着我!跟我走,吃完饭啊,我开我那货车,把你和孩子送回去。”
吴庆祥拒绝,王德发盛情邀请,最后还是吴庆祥儿子定了,去王德发家吃个便饭。
王德发一直有个心事,就是王念祖的事,虽然这孩子现在看着没啥问题,能哭、会笑,叫他的时候呢,好像也能听得见,但他还是有点担心,哪怕就是一串了水仙和贵生的一丁点不健全,那都是个大事。
他一直想把王念祖带到吴庆祥跟前,让他给把把脉,看看,要是能看出个大概,王德发心里也就有谱了。
把吴庆祥带到家里吃饭,王德发没给马秀娥说。家里也没准备什么,马秀娥和水仙手忙脚乱的做了顿家常饭。
王德发来厨房帮忙端饭的时候,马秀娥埋怨着说:“我说老汉,下次你有什么安排,能不能提前有个计划啊,家里啥都没准备,你就赶带客人来。”
“我也是知道的很突然,不然肯定早早就安排了啊,正月里,厨房里还能没有吃的啊,瞧你婆婆、媳妇两,这不饭菜收拾的挺好的嘛。”王德发夸马秀娥。
饭菜准备好了,王德发一家老小五口,加上吴庆祥父子两,屋子里的氛围一下就有了。
“老哥哥,今也算是你退休的日子了,我知道的突然,饭菜要是不合你口味啊,就担待点。”
“可千万别这么说啊,谢谢啦,难得你这么有心了。”吴庆祥说。
除了王德发和吴庆祥偶尔聊两句,其他人都闷头吃着饭。马秀娥也不知道到王德发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王念祖还小,大人的饭能吃点了,吃的不多,被水仙放在炕上,自己玩着。
饭后,王德发陪着吴庆祥聊天,两个人就聊以前那些久远着都快想不起来的事情,津津有味的。
水仙去洗锅的时候,王念祖哭个不停,贵生上炕就把儿子抱了下来,和大家坐在一起,哄着哭个不停的念祖。
王德发见状,觉得时机到了,可以在吴庆祥跟前问问这个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老哥哥,一直有个事,我想跟你打问一下呢,也没机会,咱们刚吃完饭,边聊,你边帮我出出主意,你看咋样啊?”王德发还是比较委婉的说。
“老弟啊,你不说,我都猜到啦!行啦,把你孙子给我,让我也抱抱啊!”吴庆祥说。
“哎,好,好,贵生,快把这念祖抱给你吴家爸。”
王贵生看着王德发,有些费解,慢慢地把王念祖放在了吴庆祥的怀里。
吴庆祥上了年纪,抱孩子都看着有点吃力,王德发把凳子挪了挪,坐在旁边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状况。
吴庆祥抱着孩子,用手在脸蛋上摸着,最里还不停的吹着口哨吸引王念祖的注意力。
这念祖今天是真听话,可能是因为吴庆祥行医多年,更知道怎么和这样的小孩子交流吧,两个人之间交流的非常顺畅,王德发都觉得奇怪。
吴庆祥不管怎么逗王念祖,王念祖都能有反应,这个方法呢,王德发早就用过了,可能是那时候还小的原因吧,有时候王念祖有回应,脑袋转过来啊,或者咿呀的叫一声,但也有时候,王念祖就跟个没事人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就让他心里一直有点担心。
吴庆祥就好像带自己孙子的一样,其乐融融。
“老弟,你来帮我抱着孩子,我看看娃娃的舌头。”吴庆祥和王念祖玩的差不多的时候,他提出来要看看王念祖的舌头。
“好呢,好呢。”
王德发结果孩子,凑近吴庆祥。
吴庆祥掰开王念祖的嘴,仔细的看了看了,职业习惯性地说了一句:“最近孩子有点积食了,最近吃清淡一点啊。”
“就是的,我也发现这两天孩子不好好吃饭,家里有酵母片呢,他爱吃得很,我给喂。”
吴庆祥又把自己粗糙的大手,搭在了王念祖的细胳膊上,把起了脉。
这才是重点,王德发尽量不让王念祖出声,自己也屏气凝神,就怕影响了吴庆祥的判断。说起来也就奇怪了,吴庆祥搭上脉的时候,王念祖乖乖的配合着,没有一点反抗和调皮。
整整把了有五分钟的脉,吴庆祥才把手从王念祖的胳膊上挪开。
王德发想着急的知道是啥情况,就问:“老哥哥,咋样啊?”
“老弟,孩子啊,啥问题都没有,你大可放心。至于你担心的事情,从现在来看,根本不存在。”
“哎呀呀,那就太好了,我老王家的血脉,这下算是彻底保住了啊。”
“老弟啊,人这一辈子啊,出生是一回事,往后啊,做个好人最关键,我想,这点你的感触比我深多了,还记得你们队上的老阴阳,有一句口头禅就是做个好人,不亏先人。是聋是哑,重要嘛,也重要呢,关键是在这啊,这对了,一切就都对了。”吴庆祥拍着自己的胸脯说。
王德发明白吴庆祥是什么意思,再健康的身体,心坏了,就什么都坏了。
“老哥哥,你说的对呢,我也明白,不满你说啊,你看看,我这前半辈子,可以说是坏事做尽了,后半辈子,终于想明白了怎么做人啊,后半辈子,我就用来赎罪的。”
“老弟,你明白就好。放心吧,这孩子,你不用去医院做什么检查,不管是脉相,还是脸相,都是个有出息的娃。我和你孙娃子也算是有缘啊,他可是我和一辈子,把的最后一个脉了。我们老了,我们也是从他这么大,一路走到现在的啊。”
一老一小,在谈论生死中,看到了生命的循环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