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夜是林宗平值更，他在郭家宅院里巡来巡去，还特意到存放贺礼的厢房及方小姐住宿的客房周遭盘桓良久。乌云满天，依稀朦胧的月色下，一切都安详静谧。他隐约听到收录机里传出邓丽君委婉甜蜜的歌声，那位方小姐大概还没睡呢。邓丽君“八二演唱会”的磁带他在苏杏爱小店里听过，印象深刻是其中邓丽君跟一个七岁小观众逗趣的一段，林宗平觉得今天自己又被那年轻的方寡妇戏耍了一回。

下了更，躺在被铺里，他脑子里仍是女人那丰盈雪白却又略带讥讽的脸庞，渐渐地他睡着了，睡梦里，忽然一声轰然，他看见几名盗贼潜入厢房试图搬走那些贺礼，却不小心打烂了几樽陶艺，碎片散落一地….

林宗平惊醒扎起来，他的心脏突突直跳，一下蹿下床铺，趿上鞋顺手操起门边一根顶门栓，冲向宅院西侧的厢房。

咣当一下推开屋门，厢房内灯火明亮，那几件贺礼好好地摆放在原地。林宗平气喘吁吁地擦一把额头的汗水，这时候他听到一声闷雷在夜空炸响。原来睡梦中将雷声误作贼人行窃打烂陶艺的声音。

林宗平重新回到床上，辗转反侧直到五更时分才迷迷糊糊再次入睡。

有人将他拍醒，一睁眼已经天光大白，屋里其他人早已起床。

拍醒他的人催促道，“快起来，贺寿的戏班要来了，郭叔吩咐到码头上迎接，帮忙搬东西。”

匆匆吃过早饭，林宗平跟着郭山及另一个工仔赶往码头。

“山哥，太好啦，今天有大戏看啦，我从小就爱看戏！”一路上工仔兴奋地说。

“看你个头，就知道看戏，”郭山巴掌拍在那工仔后脑上，“年叔吩咐今晚打开后花园侧门，放乡亲邻里进来看戏，好让老太太觉得热闹喜庆，到时候你别光顾着看戏，要小心宅院里的东西。”

“知道知道。”

“山哥，年老板请来的戏班有名气吗，省城还是佛山的，有没有大老倌呀？”

“省城佛山的专业剧团不好请，找了一个江湖戏班，有没有大老倌我不知道，戏班好像有点名气，叫什么‘大四喜’，屌那妈名字像是打麻将。”郭山答道。

林宗平心脏突突跳了两下：不是冤家不聚头呀！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些害怕见那些人，脚步随之放慢下来。

“喂，你怎么啦？”郭山他们发现落在后面七八米的林宗平，停下来问道。

林宗平捂住肚子装出一副痛苦样，“我….肚子疼，可能昨夜里喝凉水多了，啊哟….”

“真麻烦，”郭山嘟囔道，随后说，“那你回去吧，刚才我听郭叔说晚点要搬贺礼到老太太屋里，你回去歇歇，没事就去帮忙吧。”

林宗平捂住肚子往回走，转入一条小巷，他松开手，吁了口气。他不想见戏班的人，他们将他赶走，让他变成一个流浪汉一个帮佣工仔，他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落魄的样子，那样的话，他们当中某些人会幸灾乐祸，更看不起自己….

回到郭家宅院，他打算躺床上装病装到底，谁知没等被窝发热，屋门吱呀被推开，郭叔探头进来一眼看见他，骂道：“屌那妈太阳都晒屁股啦，快起来，帮忙搬贺礼到老太太那里！”

林宗平只好跟他来到方小姐隔壁的厢房，跟几名工仔一起把按摩床和陶艺小心翼翼抬到郭老夫人屋里。

老太太歪躺在一张铺了厚厚软垫的椅上，一个阿婶端着一碗热汤喂她喝下，她那张布满皱褶的苍白的脸上泛起丝丝红晕。方小姐坐在一旁陪她说话，老太太说几句喘息一阵，显然身体状况并不好。

看见林宗平他们将贺礼抬进屋来，方小姐款款站起身来，逐样指点介绍给老太太。郭老夫人乐得咯咯笑，然后又吭哧吭哧喘了一会儿粗气，“真难为我那侄孙儿还这样记挂着我….一会儿叫他来见我，我….我要给他封一个大红包….”

方小姐将嘴唇凑近老太太耳边，“你那侄孙儿出远门了，让我向你问好，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老太太老脸上又泛起一道光亮，两眼眯成一条线，“好好，你也代我向他问好，顺风顺水一帆风顺返回省城。”

方小姐笑道，“老太太，我回去坐班车。”

“开车，哦，阿峰开车呀，那好那好，让他少喝点，我知道他喜欢喝酒，千万别喝醉啦，那样危险呀。”

“阿峰他来不了，今天由我给你贺寿，也代表你侄孙儿阿峰。”方小姐笑道。

“好哇好哇，阿峰也来给我祝寿，今天来客很多，我娘家那边的子侄晚辈也请到了，顺便让他们结识一下….”老夫人乐呵呵语无伦次地说道。

郭叔拉着林宗平走出门外说，“下午还有几个贺寿的客人抵达，今晚要住一宿，你把东面那几间客房清理一下，搞搞卫生。”

林宗平暗想：这倒好，可以躲开戏班的人。

东面几间客房一直闲置没人住，家具布满灰尘，林宗平用抹布拖把打扫完毕，已到了下午饭时间。大堂屋那边传来喧嚣的声音，寿宴已经开始，来宾们杯觥交错间发出赞美祝贺的辞藻不绝于耳，后花园那里也传来了喧天震耳的锣鼓弦乐声以及观众的喝彩声，林宗平知道“大四喜”的大戏已经登场亮相。

听着几通咚锵咚锵咚咚锵的开场锣鼓，弦乐声中一阕阙高昂嘹亮的唱腔不断传来，不禁撩起了林宗平心底的戏瘾，他脑海里浮现出昔日一众师兄弟们龙腾虎跃满场上下翻飞的热闹情形，随着锣鼓的节奏，林宗平的脚不由抖动起来，不由想起在河池镇戏台上自己的精彩表演博得台下一浪接一浪欢呼声的难忘一幕，想到兴奋处，他将手里抹布一甩，好似甩了个水袖，挺胸抬头啪地一个亮相，接着一个燕子飞，三百六十度在屋里腾身旋转，却不小心腿脚刮在桌沿上，嘭地一声，桌子歪倒一侧，他整个人失控跌在地上。

屋门吱呀一下开了，一名佣工探头进来，看见坐在地上林宗平，“你怎么啦？”

林宗平捂住一侧屁股站起身来，“没什么，脚底打滑摔了一跤。”

佣工说，“活干完你去吃饭吧。”

“知道。”

由于寿宴的缘故，边角料都做了佣工们的伙食，下午饭丰盛了许多，鸡鸭鱼肉大碗大碟摆满桌面随便吃，佣工们一个个狼吞虎咽跟饿死鬼投胎一般。林宗平来到后厨时，碗碗碟碟里差不多只剩下些残羹剩菜。

听着戏台上的鼓乐声以及那些似曾相熟的唱腔，林宗平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地吃着残羹剩菜，他打算捱到天黑混入人群里看看“大四喜”的艺人们的演出，尤其关注一下花旦陆英的表演。他心里认定，陆英资质天赋堪称一流，数月不见必定耳目一新。

丢下碗筷走出后厨，此时已是黄昏，白天一直笼罩在天空的云翳变成大块的黑云将月光完全遮蔽，灰蒙蒙仿佛已经到了夜晚。穿过大堂对面的走廊时，他看见大堂前站满了前来贺寿的宾客后辈，一个个衣着鲜亮，满面油光。他们排着队轮番走到瘫坐在太师椅上的老眼昏花的老寿星跟前，报上自己的大名，奉上一两句千篇一律的吉祥话语，那老寿星也不知听没听清楚，只是拨浪鼓似的不停摇晃着脑袋，摆着手示意身边女佣工将一封封红包打赏出去。

“侄儿郭开炳向婶娘拜寿，祝你老人家身体安康，万寿无疆。”

“儿甥万嘉辉恭祝姨妈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

“外甥孙儿李德龙给大舅奶奶贺寿，祝舅奶奶身壮力健长命百岁。”

走到走廊尽头的林宗平忽然一激灵，他听到李德龙这个名字：这不是逼死母亲调戏花旦英的那个仇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