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天旅途颠簸，林宗平终于来到观澜镇。小镇位于海边，属特区辖下，距离城区大约五十几公里。这里是一个商埠，有不少来料加工企业，同时还是一处走私货物集散地，人口比沙河镇和竹溪地要密集得多，当地人很多以前都是渔民，外地人更多，其中以打工仔打工妹为主。

林宗平身上带了两千元钱，其中一千元是方曼给的，五百元是吴月娥给的，剩下是他自己挣的。这笔钱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比较可观，因此他跟绝大多数打工仔打工妹不一样，一时半会儿并不缺钱花。

他住在小镇一家私人开的小旅馆，单间一天的房费是十五元，算是比较低廉，他不愿住三人房，因为怕被人盗窃身上的钱。他在小镇以及周遭几条小渔村转了个遍，打听不到任何林铭钧的音讯。毕竟吴月娥是在十年八年前得到他在此地的消息，如今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呵。林宗平有点绝望地想道。然而这些天他的所见所闻，又使得他产生了新的想法新的憧憬。观澜镇是一处淘金发财之地，既然来了，索性先打打工吧。等自己赚了一点钱，就算找不到父亲返回竹溪地也可以跟曼姐一起重新创业。

他刚刚收到方曼寄来的信，得知她有辞职离开机械厂的想法。他知道曼姐是个很有商业头脑的精明女人，离开国企在她面前也许会出现一片更开阔的天地呢。

拐过一条破陋的小巷，眼前豁然开阔无比，百步开外是碧水蓝天的大海。林宗平生平第一次看见大海，胸中顿时涌起豪情万丈，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奔跑，银色的沙滩平坦开阔一望无际，海浪翻滚喧嚣吐着白沫一排排奔涌而来，他坐在那呆呆地看着，夕阳西斜残阳如血，景致的确动人心魄的美。

他想到久未谋面的父亲，他甚至完全不记得他的音容笑貌，毕竟当年父亲出走时他才三四岁。假如现在父亲就出现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出来。他是从母亲吴秀枝嘴里一点一点了解自己的父亲，并在脑海里一笔一画描出父亲的形象的。他知道那只是自己想象中的父亲，现实中的父亲到底跟想象中的父亲有没有出入？如果父亲尚在人世，如今的他过得怎样，有没有另外成家立室，他还记得自己曾有过的妻儿吗？

这连串的疑问没有答案，林宗平既想见父亲，又有点怕见父亲，他害怕现在的父亲跟自己想象中的父亲相差太远，他害怕父亲已经有了别的女人和孩子….算啦，不去想了，先生存下去再说吧。

主意打定，林宗平便在小镇附近的十几家工厂企业那里求职，一周后他被一家维业电子装配厂录用，当上仓库管理员，之所以录用他，因为他有过仓管的工作经历。

他从小旅馆搬进职工宿舍。职工宿舍是用红砖砌成的简易房，墙面漆都没刷，裸露处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砖块及砖缝间的水泥。一间大房子里有十张双层木架床，住二十人。虽然拥挤不堪，却并不怎么肮脏凌乱，内务收拾得还算妥帖。林宗平搬行李进去时，宿舍里空无一人，职工们都在上班。

人事部一名职员指指上铺一个空位，示意那是他的铺位，叫他摆好行李就去仓库办理接管手续。

“请问吃饭怎么办？”林宗平问。

“厂里有食堂，一会儿我带你去办理饭卡。”那人说着就走了。

办完交接不久，就到了午饭时间，林宗平来到食堂，食堂是在一间简陋的用铁架子支撑着星铁皮砌成的大平房，时值初夏，已经感觉十分闷热，有几台大转页扇呼呼吹着降温，可以想象到了七八月份，这里一定变成一个大火炉。

食堂里挤满排队打饭的打工仔打工妹，足有一二百人，林宗平拿着新买的铝制饭盒走到队尾，他看见前面长长的队伍里有几个人回头跟身后的伙伴说话，忽然他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愣了一下，那人也发现了他。

“平哥，是你吗？”那人亲切地叫着走到他跟前来。

“阿灿！”林宗平笑道。原来这个穿一身蓝色工作服的皮肤黝黑其貌不扬的打工仔竟是昔日戏班的小兄弟周灿。

“平哥你也来这打工呀。”周灿笑眯眯高声说道。

“人生何处不相逢嘛。”林宗平拍拍对方肩膀道。这时候他看见不少排队的打工仔打工妹都注视着自己和周灿，这些人年纪都不大，普遍在十七八岁之间，脸上都挂着丝丝青涩稚气。比较而言，周灿显得老成多了。

“太好啦，平哥你知道吗，黄福如和姚武也在这里哩，看，他俩来啦。”周灿说着抬手向门口招了招。顺着他的手势方向，林宗平看见戏班两个小师弟也是一身蓝色工作服手拿饭盒走进食堂。

“我们戏班兄弟再聚首，不如到外面吃一顿？”周灿提议道。

“同意，你埋单。”黄福如笑嘻嘻指着周灿说。

周灿迟疑一下，林宗平说，“我埋单，走吧。”

四兄弟走出厂区，来到镇上一家小餐馆。

周灿熟头熟路地点了一碟白切鸡，一碟清蒸鱼，一碟油泡虾一盘青菜，外加几碗米饭五六瓶啤酒。周灿跟过去一样，吃着别人的饭菜一点不客气，吃得满头大汗，嘴唇上沁出一颗颗汗珠。

交谈中林宗平得知自从戏班散伙后，周灿三人先是在佛山打了一阵工，随后各自分开漂泊数年，后来又相约一齐到沿海打工，于是陆续来到观澜镇，周灿最先到达，黄福如其次，姚武在半年前才来的，三个人到这家厂也不过四五个月。

林宗平告诉他们说自己在省城附近国企当临时工，并且安了一个家，因为国企动荡准备搬迁，自己就到海边打工顺便寻找父亲的下落。

“你爹还没找到呀？”周灿嚼着鸡腿肉问道。

林宗平摇摇头。

“你到报纸上刊登寻人广告吧，那样容易找些。”周灿说。

“贵不贵？”林宗平问。

“一登起码连着几个星期才行，那样估计费用不会少。”

“那恐怕要等以后赚到钱才登得起。”

“听说平哥在省城附近安了家，是不是有女人啦？”黄福如更关心林宗平成家的事情。

“哦，我认了继母，她是我娘生前的好姐妹，对我挺关照的。”林宗平解释道。

“这么多年过去，平哥你一表人才，就没有看上哪个女人？”姚武笑问。

林宗平含糊地说，“没钱呀，这不来打工赚钱啦。”

周灿说，“平哥看上的女人肯定差不了，以后有机会介绍兄弟们见见嫂子。”

“三位兄弟你们这么多年没有交桃花运呀？”林宗平笑着反问。

黄福如眨眨眼笑说，“嘿嘿，我们兄弟的桃花运是用钱买来的。”

周灿点破道，“那个不算数，小姐算个屁桃花运！”

姚武说，“我前几天在镇上好像看见过去戏班里一个小妹杨婉儿。”

林宗平忙问，“杨婉儿，真的假的？”

周灿黄福如也停下筷子看着姚武，姚武说，“一眨眼就不见啦，不敢确定。”

周灿喝一口啤酒，“嘁，你是老花眼还是暗恋她，看谁都像杨婉儿？”

林宗平举起酒杯，“相聚是缘分，兄弟们出门在外彼此要多多关照呀，干杯！”

周灿说，“今天老大请吃饭，我们以后都听平哥的！”

众人举杯附和一饮而尽。

黄福如拍拍姚武，“兄弟，你说看见杨婉儿，她会不会当了发廊妹？那个女仔会唱会跳，样貌也不错，真要干那个，有点可惜。”

姚武耸耸肩，“阿福你那样关心她，不如逐个发廊看看，应该能找到。”

周灿说，“发廊妹玩玩无妨，俗话说娶妻求淑女，要结婚还不如正经找个打工妹。”

林宗平问，“阿灿，莫非你看上哪个打工妹啦？”

周灿说，“我看上人家，人家未必看上我。厂里那帮女仔里头样貌好一些的个个都名花有主啦。不过平哥你要是想找，嘻，她们肯定会甩掉男朋友跟你。”

林宗平不想跟他们老是谈论女人，转换话题道，“厂里的老板好相处吗？发工钱准时不准时？”

黄福如说，“工钱倒是没拖欠过，不过老板也从来没露过面。”

周灿接过话茬，“你才来半年，我干了一年多啦，都没见过老板一次，听说他叫范大成，有很多生意，神神秘秘的，依我看人家可能还做咸水生意。”

林宗平不解地问，“什么是咸水生意？”

周灿压低声音说，“走私生意呀，这一带好多人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