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许问开始,周师兄陪着姚师傅检查完了所有少年干活的情况。
许问这才意识到,原来考核从布置任务那一刻起便已经开始了。
简直比工作面试还要严格。
许问这样想着,捧着肉夹馍默默围观了全程。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样“运气”好的。
被检查的第二个少年被安排的工作是扫地,需要把作坊的其中一间打扫干净。
许问站在窗口,看见姚师傅背着手走进去,看也不看纤尘不染的地面,直接走到一个角落,弯下腰,伸手拈出了一片刨花。
周师兄跟在他身边,脸色一变,双手接过那片刨花,厉声喝道:“这里是谁负责的?”
少年们已经全部聚了过来,不约而同地看向一处。
那里站着一个黑胖黑胖的少年,看着就比其他rn一圈,他傻愣愣地看着周师兄,迟疑着说:“是我。”
“把他送回去吧。”姚师傅淡淡地说。
周师兄点点头,指着他说:“站那边去。”
黑胖少年瞬间明白过来,大呼小叫道:“不是我!我本来打算好好做的,是他跟我说,把外面扫一扫就行了,角落地方反正不会有人看,不用搞得太仔细!”
这时周围围观的人不少,他的视线在人群里扫了一阵,愤怒地指向一个人。
许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那双不笑也弯起来的细长狐狸眼,不就是先前“指点”他的那个少年?
姚师傅同样看着那少年,少年回以无辜的眼神,并不为自己辩解。
片刻后,姚师傅走向下一处,完全没有惩治那个少年,改变自己决定的意思。
黑胖少年愤怒又委屈,正要继续嚷嚷,周师兄看他一眼,说:“别人只是动动嘴皮子,最后决定怎么做的是你自己。”
这时,姚师傅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柴是谁劈的?”
“是我。”狐狸眼少年立刻跟过去,肃手而立,毕恭毕敬地说。
“一尺长,两寸宽,做得不错。”姚师傅淡淡地说。
许问之前就留意到了这堆柴垛。它们摆放得整整齐齐,周围的地面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更为难得的是,每根柴都被劈成了同样的大小粗细,不花费一定的工夫,可做不到这样。
当时他还在心里称赞了一下,做这活的人真是认真努力,简直像有强迫症。
他真没想到,是这个少年劈的。
“谨遵师父教导。”狐狸眼少年不骄不燥。
“你叫什么名字?”姚师傅问。
“吕城。”
“多把心思放到正事上。”姚师傅放下那根柴,走开了。
“是,谨遵师父教导。”吕城肃立在他身后,仍然毕恭毕敬。
黑胖子呆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气得想冲上去打他。周师兄及时指挥人按住他,瞥了吕城一眼,也摇了摇头。
接下来,好几个少年明显地慌了,偷偷摸摸想要离开,显然想要做点补救。
但姚师傅对工坊非常熟悉,一处接一处地巡视,根本没留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最后,包括那个黑胖子在内,一共五名少年的活计没有过关。
姚师傅看也不看他们,指了指周师兄,背着手就离开了。
周师兄恭送师父离开,转过身对这五名少年说:“跟我来吧。”
黑胖子还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要跟着走,另一名少年站在原地,带着哭腔说:“师兄我错了,不要赶走我,我以后绝对不会偷懒的!”
黑胖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周师兄,终于明白过来。他震惊地说:“要赶我走?不行!我爹会把我屁股打烂的!都怪他!我本来打算好好干活的,是他挑拨的!”
他撸起袖子,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但找了半天没找到人。
周师兄转过身来,正色道:“匠人长年累月重复同样工作,辛苦异常。不能沉下心来,踏踏实实做好手上工作,不配为匠。会被挑拨,也是心里存了偷懒的念头,既然如此,还是尽早走吧。”
说完,他不再多听辩解,挥手叫了几个成年弟子进来,强行把那五个人带了出去。
黑胖子还不服气,大喊大叫,但声音还是渐渐远离了这里。
许问把最后一点肉夹馍塞进嘴里,肚子里的饥饿感总算平复了不少。他拍拍手站起来,一转身,正好看见吕城的身影。
这少年偷偷摸摸地站在一根柱子后面,远远看着黑胖子他们被带走,嘴角翘得高高的。
许问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姚师傅和周师兄一起回到了宅子里,刚一进门,姚师傅就闷咳了几声,脸色有点不太好看。
周师兄连忙去倒茶,姚师傅喝了几口茶,脸色终于渐渐缓和下来。
“志诚,如何?”他坐了下来,问道。
“刘阿大、陈铁、pn这三个不错。吕城心计有点太深,但聪明人一般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好好一下也是个好苗子。”周志诚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回答。
“许问呢?”
“许问不太好说。”
“说老实话。”姚师傅淡笑着看他一眼,说。
“木是木了点,但本份。沉得下心,做得住活,我们匠人最可贵的就是这个。”周志诚顿了顿,说得比之前更加认真。
“你有意安排做给我看的吧?”姚师傅捧着茶杯,突然问。
他很了解自己这个大弟子,一眼看出他的用意。
“那也得要他自己把握得住机会才行。”周志诚笑了。
“唉,如果不是我又何必另外选人?”姚师傅却没有笑,而是深深叹了口气。
“师父,您一定会所愿得偿的。”周志诚无比诚挚地说。
“嗯,那就要看看他们能不能过明天这关了。”姚师傅说。
这一夜,许问睡得非常香甜。
第二天早晨,此起彼伏的鸡叫声响亮地贯穿了未白的天际。
许问睁开眼睛,第一次被鸡叫叫醒,觉得有点新奇。
他打了个呵欠,从大通铺上爬了起来。
姚氏木坊这次一共招了二十个准学徒,昨天走了五个,现在还剩十五个。晚上这十五个学徒全部被安排睡在一张大通铺上,挤得满满当当。
十五个大小伙子睡在一起,一半以上都谈不上卫生习惯,房间里的气味称得上毒气攻击。
许问个人的习惯很好,昨天晚上还特地到井边洗了个澡,回来的时候湿着头发,还有一个人过来套近乎,明里暗里问他家里什么背影。
在现在这个时代,能天天洗澡都不容易啊
许问跨过重重叠叠的“尸体”,下了床,推门出去。
在他身后,吕城睁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背影。
早晨的清凉空气伴随着草香扑面而来,许问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心胸突然为之一畅。
他走到缸边,探头往里看了一眼,里面的水已经空了。
昨天临睡前,周师兄状似无意地吩咐,明天他们每个人要干的活仍然是今天这些,保持不变。
好几个少年跟许问一样昨天被分配到重活,一听这话,脸就苦下来了。好在有黑胖子那几个前车之鉴,他们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许问倒是无所谓,挑水这活累是累了点,但他昨天已经从中感受到了一些乐趣。
他找到扁担和水桶,挑起来往外走。
清晨的山路带着露水,沾湿了许问的脚踝。一首乡间小曲突然间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张开嘴,并不熟悉的吴音自然而然地流泄而出。
这是这一带的山歌,每个当地孩子从小都是听到大的。对于这个身体来说,它仿佛是镌刻在骨血里的记忆。
许问走到泉水旁边,转头回看来时的小路。可能是受到这首小曲的影响,他明明不是本地人,却突然对这个地方有了更多的融入的感觉。
一趟接一趟,早饭之前,许问就已经把缸里的水打到了三分之一。
看着缸里摇晃的水面,还是挺有成就感的。
他看了看时间,准备先去吃饭,接着再干完剩下的。
他弯腰放下水桶,还没直起身来,就看见面前多了一双布鞋。
许问抬头,看见姚师傅正站在他面前,深沉的目光注视着他。
“什么时辰起来的?”姚师傅问。
“呃,不清楚鸡刚叫的时候吧”许问挠了挠头。
“为什么起这么早?”姚师傅表情有些异样,接着问。
“这水是做活用的,应该提前准备好吧?”
这也是许问在以前公司养成的习惯。无论什么活动,他都会提前准备好所有材料,活动开始前再检查一遍,有备无患。
到这里他虽然不能掌控全部工作,但这样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
姚师傅没有说话,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许问没有多想,放下水桶,跟着其他刚刚起来的少年们一起吃完早上的窝窝头和糙米稀饭,继续打水。
可能是有了心理准备,今天的活干起来比昨天感觉轻松一些。快到中午时,缸里的水也全部被打满了。
他舒了口气,抹了把汗,准备歇一下。
才刚刚坐下来,许问就听见叫他名字的声音,抬头一看,周师兄正走过来,到缸边探头看了一眼。
“水打完了?”
“是。”
“不错。吕城的柴还没劈完,你去帮帮他。”
许问天还没亮就起来打水,近中午才全部打完,身上的衣服全部都被汗湿透了,心跳和喘气都还远没有平复。
但听见周师兄这声吩咐,他只是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多说,就抬脚往昨天的方向走。
走没两步,又被周师兄叫住。
“许问。”
“?”
“干完活,来黄字坊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