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夜离君的房门关上,她才如梦初醒,正要将小二送上来的热水提进房间,却看见自己手上的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了百里晴明手里。
那么重的分量离手,她却毫无察觉。
百里晴明想起隔壁那抹白色的背影,和对方那个奇怪的眼神,是她认识的人吗?
“长歌”,他的脑中忽地蹦出这个名字。
难道她苦心孤诣地随他们出来,又要来到邺城,是为了来这里和她那个叫“长歌”的心上人相会?
若只是想要和心上人远离长安,从此双宿双飞的话,那就应该不会对师姐不利。
宋茶茶自然不知道百里晴明就这么几个眼神的功夫,就脑补了这么多。
她帮穆扶苏铺好床,将百里月帮穆扶苏擦拭完伤口的水倒掉,又帮百里月熨帖好明日要穿的衣服,便在自己的小榻上躺下了。
百里月睡得也不安稳,撩起床前的帘帐问她:“小桃,你说邺城真的能救师兄吗?”
百里月说完也觉得自己好笑,把这样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丫鬟的话上。
可是,不听她的,她又没有别的办法。
宋茶茶枕着手臂,睁眼看着这片黑暗:“小姐啊,不必担心,穆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半晌,百里月将帘子放下,躺了回去,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宋茶茶翻了个身,直觉这几日真的好累,以前读书上学,大学还没毕业,她就成了知名工作室的画手。
她给别人画的同人画,也卖了不少钱,她其实是个小富婆来着,在她原本的世界里,有妈妈,有祁颂,有人爱她。
那些性格里的忧郁和阴暗面,似乎都被这些遮掩了。
她想家了,每天都想,今天更甚。在这个世界里,她无依无靠。
她苦苦地想求得一个人的爱情,可是那缥缈虚幻的爱情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明天、后天、往后的每一天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翻了个身,将被子拉高,盖住自己的脸,悄声落泪了。
宋茶茶也不晓得,她这压抑的哭声没惊扰到百里月,倒是惊动了隔壁那位的心。
“她哭了。”
“仙君说什么?谁哭了?”
清远正躺在床上摇扇子,就听自家仙君突然来这么一句。
夜离放下手里的杯子,站起身来:“隔壁。”
“隔壁?”清远好奇地看了一眼隔壁,心道仙君今日真是闲得慌,操心这些做什么。
这普天之下的人,哪个不是修行的苦主,夜半的痛哭声几乎是这每日黑夜里必备的章节。
清远笑他:“啧啧,我们仙君什么时候有了听人墙角的癖好啊?”
夜离蹙眉道:“我只是听了她的墙角。”
“不管是谁的墙角,总归是与咱们无关的。”
清远停下摇折扇的手,站到夜离身旁:“仙君在这里听别人的苦楚,莫非是突然生了什么好心?”
夜离否认:“我虽在此间,但此间事与我无关,我自然更不会发什么好心。”
清远心道这不就得了。
却听夜离又说:“可她的苦楚我却不能不听。”
这话是什么意思,清远不明白:“她与您有益处?”
夜离想了想,摇摇头,又点点头。
清远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隔壁,是那个刚刚一直盯着仙君的小姑娘吧?”
他随口说了句:“胆儿挺大,长得也挺可爱。”
“是吗?”夜离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嘴角带着些意味不明的笑。
清远看着这令人发毛的熟悉眼神,心想,怎么回事?他好像又惹到仙君了。
他眨巴着眼睛,疯狂地咀嚼自己刚刚说的那几句话,猜想究竟是哪句惹到仙君了。
终于,他犹疑地开口:“其实我也没看清她是什么模样。”
夜离不说话,看着他的眼神也挪开了。
还真叫他给明白哪句踩雷了。
这么一来,清远算是有些明白这几日的情况了。
“不是吧?”他惊讶地长大嘴巴,恍然大悟。
“不是吧,仙君,你前几日突然说要下界,还说一定要来邺城,就是和这丫头有关?!”
夜离点点头,一副算你聪明的表情。
“这丫头到底是哪里不一般了,竟叫你这足不离宫的人亲自下界跑一趟?”
清远大声直呼,许是发觉自己反应激烈,慌忙捂住嘴小声了些。
哪里不一般吗?
“你觉得呢?”夜离的神情透露着无尽的哀伤,凝结着千年来化不开的风霜。
“不离宫,是因为她。离宫,也是因为她。”
这话听在清远耳里,实在是心痛之极。
“左右仙君这一千年来,处处不见她,处处都是她。”
他也疑惑:“我倒不知,仙君何时与她认识的?”
“我认识她啊,很久很久了。”
在你之前,在你之后,在时间长河里的每一个节点。而时间是个圆。
“难道是......?”清远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猜测。
“你猜对了。”
夜离身上的气息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清远被这股气息震慑得几乎动弹不得。
“你脑海中最那个最不可能的答案,就是答案。”
“这也是,我会选中你的理由。”
清远震惊地捂住嘴巴,眼前的这个人果然是那样特别而神秘的存在。
半晌,那股夜离因陷入不快而产生的威压终于在清远身上消失了。
夜离曾经对他施过一种禁术,最开始的时候,其实他是有想过去找寻解禁的办法,可几次,都不得而终。
明明夜离一直以来,都总在养伤,看起来脆弱得很,清远却觉得自己是可以轻易被夜离操控的人。
不光是他,甚至是这天下的所有人。
事实上,夜离并没有操控他,他是心甘情愿待在他身边的,夜离救过他的命。
夜离给他施加的禁术也对他并没有任何影响,久而久之,他也就不甚在意了。
也很久很久,夜离没有对他用过威压了,他其实能感觉到刚刚那个威压,夜离并没有对他的愤怒。
夜离愤怒的,是他自己。
而与此有关的,是夜离的一个秘密。哪怕到今天为止,清远也无法相信这个秘密的真实性。
因为这个秘密的代价,不是任何一个人可以承受的。
清远是不愿意相信,可他又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暗暗思忖、甚至隐隐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他看着夜离焦急地踱步。
变得像孩子一样迷茫无措地问他:“她在哭啊,她为什么哭?”
这样的仙君真的太不一样了,那样无助的破碎感,他只在一千年前初见夜离时见到过。
原来仙君今天见到了打开他情绪的开关啊。
“仙君,您别急啊。”清远试着安慰。
夜离漂亮的脸上布满愁容,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只是固执地说:“可是茶茶在哭,她不开心。”
清远忍不住开了顺风耳,只听隔壁确实有极轻微、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但也还好。
于是安慰道:“我听着哭得也没多厉害,估计一会儿就好了。”
哪成想这话又招来了夜离不善的语气:“谁准你偷听了?”
“?”清远被责备的一脸懵逼:“可是您也在偷听啊。”
夜离瞪他:“我是感知,不是偷听。”
瞧瞧,这人竟把偷听说的振振有词。
清远明白了,别人偷听不行,只能仙君一个人偷听。
这可怕的占有欲。
偷听,哦,不,是感知,感知都还不算什么,清远很快迎来了仙君的下一句精彩发言。
“把我的床搬来这里,我要和茶茶一起睡。”
一起睡?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看夜离指了指左边墙角的位置,清远才明白,原来仙君是要和人家隔着墙挨着睡。
清远无语之极:“仙君,您还开了透视眼啊?”
夜离蹙眉否认:“我说了,是感知。”
“哎呦,仙君真厉害。”
清远嘴上可劲儿揶揄,但他还是施了个术法,将床搬到了过去。
一边道:“仙君前几日就不该乱跑,也不知道怎么会伤的那么重,害得我担心。”
说到伤口,夜离这才摘下戴了一整日的手套,看了看自己的手。
几道丑陋的疤痕胡乱交错着,蜿蜒爬向他的手臂。有一点新的粉色血肉长出来,与那焦黑的疤痕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条胳膊伤的也太重了。”清远心疼地说,一边拿来药膏给夜离敷上。
“其实已经好了许多了。”夜离恹恹道。
全身的其他部位还在隐隐作痛,夜离已经用法术努力压制了,可这条胳膊实在还是疼得厉害。
清远无奈地摇摇头,仙君千年来好容易养好的神魂,结果却不知道去哪里作践这么一回。
回来之后伤得严重,想要好过些,只得将伤痛转移到皮肉之上。
“是我没控制住自己,生了妄想......”
“本来这副皮囊也算不得什么......”
夜离看着自己的手臂,那手和另一条如玉般的胳膊比起来实在是过分丑陋了些。
他丧气地戴上手套,担忧又不甘地询问清远。
“你说茶茶会喜欢我这个样子吗?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讨厌我?”
“她惯常是喜欢美的。”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
虽然清远这么久以来,也未曾尝过情爱的滋味,可他却因夜离这几个连环问题而想到了这句话。
见到喜欢、在意的人,仙君竟对自己的容貌不自信起来了。
他看着夜离忧愁的模样,实话实说道:“仙君甚美啊,那会儿小姑娘不是还看仙君看傻了吗?”
“哼。”夜离不悦地轻哼:“她看傻的是这副皮囊。”
不然呢?您还想让人透过皮囊看到您神魂的模样啊!
清远抓狂,好难伺候的仙君。
“至于仙君的神魂,我也瞧见过,那美貌的程度,更不是任何人人能比得了的。”
“当初茶茶姑娘一定看傻过吧?”
这话哄得夜离心头舒服,只听他害羞道:“嗯,她曾经说过,我就是最好看的。”
清远看着夜离耳朵爬上的那一抹红云,仙君果然陷入了爱情,而陷入爱情的人,讲起话来果然很傻!
夜离躺下时对着墙壁,面对着宋茶茶的方向,仿佛这样便可以与她相对而眠。
感觉到宋茶茶好像已经不再哭了,想来应该是哭着哭着睡着了。
他这才安心些。
“睡吧,睡吧,我的宝贝......”,他温柔地低声吟唱。
我从时光的缝隙里一次次跌落,又在这里等待一千年,茶茶,你终于来了。
千年来,第一次见到夜离这个样子的清远,感觉自己要疯了,脑子里全是仙君说起隔壁丫鬟时那个痴汉的表情。
还有几乎循环了半夜的安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