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百家讲坛,儒家来的人最多,近乎有四五百人。
不过除了那些寒门和不入流的士子,最终有资格入讲堂演说论辩的,却不过三十一人,其中又有二十人都是宋朝高层,如荆湖南路经略使魏锦绣、宋朝今科状元李越舟、户部侍郎陆秀夫等。
以这二十人为首,共计一百四十名出身门阀或身居高位的宋朝儒士一起落脚在移通城东面的纶巾客栈。
他们这次落脚,也让往日因为位置偏僻而没有什么生意的客栈,不复冷清,每日都是热闹无比,无数衣着华美的儒士进进出出,繁忙如街头集市。
当前三甲的名单公布后,诸多儒士纷纷云集于客栈三楼的一间屋子,神色喜悦地高谈阔论。
这些人里面大部分都是站着,唯有七人是坐着,除了此次演说大出风头的李越舟、魏锦绣、陆秀夫三人外,还有重庆府路经略使徐静淼和荆湖北路经略使韩均耀,以及两位衣着朴素却面目威严的老者。
徐静淼、韩均耀、魏锦绣三人贵为路经略使,陆秀夫也是户部侍郎,李越舟则是名震华夏的今科状元,几人地位都是卓越不凡,然而当他们面向那两位老者的时候,无一不是面露尊敬。
兵部尚书苏轼!
礼部尚书赵挺之!
谁能想到,此次百家讲坛,儒家不但来者最众,连堂堂大宋尚书都不惜屈尊降贵,匿名前来文邦。
他们虽然顾虑身份而没有暴露身份,但是暗地里每天都会指点诸位讲手。
以他们纵横官场多年的经验,每次指点无疑都是如赐金石,让诸多讲手如获至宝,所以这些日子来,儒家的讲说才能如此精彩诱人。
当屋内众人到齐后,苏轼再也压抑不住喜悦,朗声笑道:“哈哈!天佑我儒家长盛不衰,纵然文贼狡诈,欲联合诸子百家共毁我儒家根基,但是公道自在人心,我儒家教义深入人心,得百姓之推崇,岂是他们的阴谋诡计能够动摇的!”
赵挺之微微颔首,赞叹道:“不错!我儒家才是天选治国治民之学术,得自古君王赞颂,有无数百姓推崇敬仰,岂是他们这群草莽出身的邪魔外道能够撼动的。”
听见两位尚书发言,屋内众人俱是纷纷出言附和,唯有李越舟和徐静淼二人默然不言,前者是性情清高,不屑如此,后者是和文邦众人关系不错,不愿口出恶言。
“大文此次举办百家讲坛,居心叵测,意图凭诸子百家之势撼动我儒家根基,这是大罪!逆天之大罪!”
苏轼环顾众人,面色威严,缓缓道:“若是他们只有当年合州一地,那老朽也不去多说什么,但是现在他们占据川蜀宝地,又敢对我儒家动手,只怕已有不臣之心,倘若让他们继续下去,只恐为我大宋祸患。”
李越舟神色微凛,下意识看苏轼,正想说话,却被人一拉衣袖,他转头看去,就见徐静淼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插口。
他们两个动作细微,旁人都没注意,一个个群情激奋地斥责着文邦心怀不轨,韩均耀更是皱眉道:“苏大人,可是要对文邦动手?我荆湖北路军队随时能够调动。”
魏锦绣稍稍犹豫,也是颔首道:“荆湖南路也是一样。”
见众人望过来,徐静淼神色从容,淡淡笑道:“苏大人不妨先说下计划如何?文邦雄踞川蜀,军力雄厚,又有七境高手坐镇,贸然出手,只恐留人话柄。”
他身为重庆府路经略使,地位超然,自然有胆气抗拒苏轼。
虽然苏轼微微皱眉没有说话,但是旁边他的党羽可不会客气,当即就有一人站出来,肃然道:“文贼乃是大祸!是我儒门之大祸,也是我大宋之大祸,徐大人意欲包庇,可是和那文贼有所勾结?”
徐静淼闻言面色一沉,身躯霍然立起,怒目瞪视,一股雄厚如山的气势霎时升腾而起,竟是压得四周众人一股脑向后退去,面色苍白地看向他。
这股气势厚重如山,赫然是徐静淼参悟的山城灵韵,他本来就是六境九重的修为,虽然此生再也不能突破,但是只要是他身处重庆府路境内,借助灵韵可将修为拔升至七境,是以纵然苏轼、赵挺之二人均是七境,此刻也不禁骇然色变。
更不要说屋内其他士子,一个个面色仓惶地向后退去,先前发言斥责的那人更是身躯颤抖,被那如山巍峨的气势压得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环顾众人,徐静淼一指天穹,厉声道:“我徐静淼为人顶天立地,当年金国铁骑南下,是我不惜自身引龙脉入体,方才击退金兵,这些年我坐镇西北,可曾让半个金兵入我大宋疆域?”
“心怀不轨?我看心怀不轨的是尔等众人!我儒家纵然贵为天选之家,亦有缺漏之处,此次百家讲坛,我们真正应该做的是查漏补缺,学习他家张处,而不是像尔等平时官场党争,只知道抓住对方漏脚大加打击!”
听见他的怒斥,苏轼等人脸色愈加难看,自百家讲坛以来,儒家内部对文邦不满的情绪已经溢满。
徐静淼身为儒家子弟,哪怕贵为路经略使,竟然不随大流而怒斥众人,此举固然是不愿结党的自诩清高,但是也让诸位儒士脸上无光。
无声无息间,两股磅礴浩荡的浩然正气冲天而起,赫然是苏轼和赵挺之二人忍受不了徐静淼的倨傲,一齐出手,两人皆是七境中阶,按实力来说远远胜过徐静淼。
可是此地毕竟是文邦,而非宋朝疆域,两位尚书能够借用的国势有限,徐静淼却是本场作战,山城灵韵源源不绝,是以纵然只有一人,却也能和两位尚书分庭抗礼。
“徐大人。”
见屋内气氛剑拔弩张,始终安然端坐的李越舟忽然轻声笑道,徐静淼闻言看了他一眼,缓缓收起气势,怒哼道:“尔等当真知晓我儒家教义精髓么?”言罢,他自己拂袖而去。
苏轼等人脸上都是一阵白一阵青,不少人待得徐静淼离开许久,方才一个个破口大骂,斥责对方是文贼同党,甚至还有人怀疑他已经暗中勾结金国,意图献出重庆府路。
瞧见众人丑态,李越舟轻轻叹息一声,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李某先回房间了,诸位先慢慢谈吧。”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走出屋子,等若是往众人脸上又是甩了一个耳光。
苏轼和赵挺之再是城府深厚,接连两人离去,也是脸色铁青。
好半晌后,二人才慢慢冷静下来,对视了眼,赵挺之缓缓一笑:“他们走了,其实也好,毕竟接下来的事情,委实不太符合我儒家教义,不过所谓借刀杀人,刀子固然邪佞,只有操刀人足够正派,自然能抵御邪魔之气不受侵蚀,苏大人,以为然否?”
苏轼轻轻颔首,微笑道:“理当如此。”
听见二人此言,众人都是有些迷惑,唯独魏锦绣等人目光中透出几分半了然的疑虑。
赵挺之一袭青袍,含笑道:“明日就是我儒家和法家、纵横家同台论辩的日子,这是百家讲坛最后的环节,也是最为关键的环节,若是此环节出了问题,文贼定然再无颜面举办百家讲坛,如此一来我儒家根基稳固,再也无需担忧诸子百家的觊觎窥探。”
听到此处,不少聪明人都已经隐隐明悟,露出惊诧神色。
苏轼笑了笑,淡然道:“诸位放心,文贼毕竟是我大宋的附庸国,我儒家自然不能对他们出手。”
“不过,所谓树大招风,文邦嚣张跋扈,举止张扬,自然容易招惹是非,”赵挺之环顾一圈,微笑道,“如果赵某所料不差,明日三甲论辩环节,必然会有大敌到来捣乱。”
苏轼笑容盈盈,只是眸底却泛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森然:“我儒门士子明日可以继续观看三甲论辩,不过我等都是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若是有大敌到来,自然不能相助文邦抗敌,此番话,可曾记住了?”
众人都是面面相觑,能参加百家讲坛并和苏轼等人同屋交流,自然都不会是笨蛋,也都听懂了苏轼和赵挺之的意思,可是这等计谋固然不错,却和儒家教义不符,一时都有些犹豫起来。
魏锦绣叹息一声,颔首道:“我等明白。”
韩均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也轻轻拱手,而后陆秀夫等人也是默默称是,随着他们几人的应允,其余士子们也纷纷应诺下来。
“儒家高踞榜首,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以苏轼等人心性,绝不会允许百家讲坛顺利进行,否则就是任由儒家根基被人撬动,一次不行,就举办第二次,久而久之,自然能让儒家大厦倾倒。”
一家不知名的破陋客栈内,贵为大宋吏部尚书的王安石居然一袭布衣,神态从容地坐在大堂里,他口中吃着的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而是店家自己做的蘸水馒头。
慢悠悠地吃了三个馒头,王安石才用餐巾擦了擦嘴巴,看向桌子对面的那人,淡然道:“所以你觉得,这次苏轼等人会有什么手段?”
对桌那人是名和王安石差不多年纪的老者,闻言后淡淡一笑:“我昨日收到消息,花三胜、花四娘于前日突然离开北方,似是往蜀地而来。”
“七大寇么?”王安石敛眉凝思,那人又是一笑:“以赵挺之谨慎的性子,恐怕不会只有这两位大寇,你也应该收到了一些情报吧?”
王安石轻轻颔首,淡然道:“龙破甲、屈志才。”
“第三大寇,第三大逆,再加上花家兄妹这第一和第七大寇,果然是大手笔啊!”
那人啧啧一笑,端起酒杯喝了口,顿时被那粗制劣造的黄酒呛了一下。
见他面目扭曲,王安石哈哈一笑,指了指那人,笑道:“当年你在金国时候就是锦衣玉食的纨绔,如今到了蒙古,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受不了这等劣酒也是正常。”
那老者闻言,不禁叹息一声,眼神空洞,似是在回忆什么,片刻后,他才放下酒杯,苦笑道:“当年在华夏书院,你就最喜欢用这事儿来讽刺我,想不到一别数十年,你这毛病还是没变。”
“你不也还没变?”王安石的笑容也变得复杂起来,轻笑道,“数十年了,你还是改不掉这锦衣玉食的毛病。”
“这是毛病么?”
“不是么?”王安石挑眉一笑,“我懒得跟你辩论,你这次来,可是为了那黑无梦?”
“是,也不是,”老者轻轻摇头,“他是我那位老友的弟子,这次我因为私事来文邦,顺便帮他庇护一二。”
见王安石皱眉,老者笑道:“你放心,可不是来撬你大宋墙角的。”
王安石这才颔首,沉吟片刻,淡淡道:“楚材,回去吧!接下来文邦局势复杂,你再待在这儿,若是身份暴露,我不可能对你留手的。”
老者默然抬头,二人对视良久,他才苦笑着低下头,默默将杯中劣酒一饮而尽,低声笑道:“一别数十年,当年同床而寝,秉烛夜谈,坐而论道,何其欢畅,想不到今日,你也是如此了,哈哈,罢了罢了,说你,又何尝不是在说老朽自己呢?”
屋内顿时陷入了寂静,客栈店主也没有对那“楚材”二字有丝毫的反应,想来身为底层民众的他,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词。
楚材!
耶律楚材!
辽朝东丹王耶律倍世孙,金朝尚书右丞耶律履之子,现在的蒙古左丞相。
当年华夏烽火前,此子在各国合力建造的华夏书院内,和王安石等九人被誉为华夏九健,曾经提出以儒家治国之道并制定了各种施政方略,为蒙古帝国的发展和如今即将改制为元奠定了基础。
谁能想到,华夏烽火,书院支离破碎,金国被迫西迁,耶律楚材却和大军走散,被铁木真收服,成为蒙古右丞相。
同时,当年的挚友也已经成为宋朝吏部尚书,两人固然都是两国权贵,权势滔天,可断无数人之生死,却再也不能够回到当年那纯粹的少年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