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嘉和出事了!”汲骏平慌里慌张从院外跑进来,一向爱干净的他西服上粘满了尘土。
“啊,我孙子怎么了?快说。”母亲从未见过一向沉稳的儿子如此的慌乱,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妙,脸都吓白了,身子一歪,要不是站在她身边的父亲的搀扶,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刚才叶梅打电话来,说是孩子出了车祸!”汲骏平说着,用手胡乱地撕扯着脖子上的深色领带。
“什么,车祸?天啊!这不要我的命吗!”母亲双手捂住胸口,气息也不顺畅了。
“那你还站在这里干吗,还不快去!”父亲像是找回了过去的威严,大手一挥,命令着他。
“我这不是刚在工地上吗!”
“我,我孙子要是有个三长二短,我……我和你们没完!天啊,老天怎么不长眼呀。”妈一下瘫在了地上,这时的她早就不管孩子姓汲还是姓孙。骏安的意外死亡给了她重重的打击,现在唯一的孙子在有个三长两短,她真得不想活了。
“嘉和伤得重不重?”还是父亲有些理智。
“我听叶梅电话里说只是被车撞破点皮,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吓傻了,神智有些不清。”
“她一个当妈的是怎么看孩子的?称不称职啊!”母亲拍着手,气得直跺脚。
“我们快去看看吧!”关键时候还是父亲拿主意,拉起她的手就向门外跑去。
汲骏平急忙拉开早已等候在门外的汽车车门,把他们扶上了车,母亲一边上车一边双手合十,嘴里不住地念叨着阿弥陀佛。
“你怎么不上来啊?,一块去啊。”父亲在车里向着车外的汲骏平招着手。
“先让司机带你们去,我随后就到。我还没给他姥爷说呢,我这就联系王大夫,一起去!”汲骏平边说边给司机递了个眼色,奔驰车冒着黑烟转眼就跑的无影无踪了。
一切正如汲骏平所料,他握紧了胜利的拳头,暗自庆幸自己最后的一招完美收场。
“总经理,拆吗?”他的手下早已带着挖土机等待着命令了。
“拆!”汲骏平大手一挥,无比地坚定。
“慢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招手示意着一脸迷茫的手下。
汲骏平从心里恨这个家,每一次走进这个家,他都要鼓足很大的勇气,他恨不得这个家立即从他眼前消失。今天机会终于来了,可真要拆掉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心里却有些莫名的舍不得。
“我先进去看看。”汲骏平独自一人走进了院子,这是他最后一次走进他再也熟悉不过的家了。这是他的家吗?既熟悉又陌生,这个本该属于他的地方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临时寄居的场所。在这里,他听到的只是不停地吵闹声,冷漠的母亲,无情的父亲,被溺爱的高高在上的弟弟,,还有属于他的炼狱般地孤寂。
现在这一切都马上一去不复返了,是他亲身把这一切埋葬的干干净净。今天的他应该高兴才对啊。可是,现在他却满怀愁怅,甚至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
他轻轻地把大门关上,那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就像他第一天奶奶把他送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体弱多病的奶奶走了,父母在哪儿呢?他抬起头,多想看到他所谓的父母能够出来迎接他啊,哪怕一个温暖的眼神,一个小小的拥抱也好啊。可是没有,他们明明就在屋里啊,那激烈的争吵声传屋内传来,吓得他大气也不敢出。现在屋里是如此的安静,他们在去医院的路上,也许是去新家的路上吧。汲骏平嘴角轻抿,得意地笑了笑。
他走近靠在墙角的自来水池,蹲下身子,双手轻轻地拨开地上的灰尘,一簇苔藓露了出来,一抹深绿重新展现了它本来的面貌。真得有些可惜啊,一会儿它就会被铲车碾成了泥土。
水龙头还在滴答着水珠,一滴滴溅到地上,发出只有它自己听到的声响。他歪下身子,伸长了脖子,贪婪地吸吮着水滴。他的喉咙剧烈地上下抖动,嘴巴砸吧着发出一声声响动,舌头不住地伸缩着,品味着是不是和他儿时记忆中的滋味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味道也没有,可是他强迫着自己说着那水是从未有过的甘甜。
他轻闭上双眼,浓密的眉毛几乎拧在了一起,一股麻木的痛感从双腿涌到全身,他刚要站起来,身子一歪,他的右手啪的一声撑在了湿滑的地面上,身体趔趄着没有摔倒。
汲骏平慢慢地向房间里走去,种在窗下的那株爬山虎碧绿的枝叶早已爬满了整个窗户,甚至有几枝竟迫不及待地窜上了房顶,在微风里自豪地摇曳着。
一切如旧,和前几日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和他刚到这个家里的时候的摆设也没有太大的差别。过去家里困难,现在条件好多了,父母还是那么的节俭。想到这儿,汲骏平哑然失笑了,那笑声不像是他从嘴里发出来的,像是从地上冒出来的,几乎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不是他们舍不得换调陈旧的家什,而是保持着原状,等待着他回来。如何不在的那个人是我呢?他们会怎么办?还能以这种方式想念我吗?汲骏平,你太高抬自己了!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忆。是啊,不会的,永远也不会。我在这个家里总是可有可无的,我到底和他有什么不同?我到底差在哪里?
汲骏平双手紧紧箍住自己的脑袋,像要把它掰开一般,没有答案。他一屁股坐到了早已褪了色的沙发上,望着老旧的桌上子父亲没来得及带走的陶瓷茶缸。
汲骏平笑了,那是得意地笑,不一会儿你就会永远和泥土为伴了,那里才是你永远的归宿。
汲骏平哈哈大笑,笑着带着得意不有一丝凄苦,他大踏步向门外走去,不经意地向里屋瞥了一眼,停了下。他鬼使神差地挪动了脚步,伸出的右臂靠在门框上,一脸轻蔑地望着内屋里的陈设。
那靠南窗的床上整整齐齐地铺着被褥,床上堆着一个大纸箱子。本来这多好的位置,正是明媚的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可是那不知趣的爬山虎疯狂地密不透风的长着,就连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了,暗暗的,毫无生气。
太好了,这又和北面的位置有什么不同?甚至还不如了。汲骏平心里突然舒畅起来,他望了望本来属于他的靠北面的床上,不禁又皱起眉来。
那里光线很亮,虽然从来不见阳光,却亮的自然,可惜那张本属于他的床上堆满了杂物,杂乱不堪了。
这一切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汲骏平凑过身子,努力靠到息小时睡过的床沿上,一根破椅子的腿顶到了他的后腰处,一阵痛处传遍全身。他猛地站起来,抓起那把椅子,憋足了劲向床上的杂物砸去,劈里啪啦,一会儿,床上的东西就面目全非了。
他还是不解气,照着那么乱物放肆地呸地一声吐出一口噎在喉咙中的浓痰,整了整有些歪斜的领带,像个胜利者般扬长而去。
我是个胜利者吗?我像吗?我的战利品在哪儿?他环顾四周,搜寻着。
一个东西在他眼前一闪而对,这里的一切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呢?没有,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更不会有了。
一股强烈的好奇涌向心头,对,那个大纸箱子,本来是属于他的,是我从遥远的地方带回来的,那里面有什么秘密呢?
他重新走回去,望了一眼那个布满灰尘的纸箱,下意识地弯下腰,一把抱在了怀里。现在它属于我了,永远属于我了,汲骏平嘴角挂着胜利者的微笑,踏步流星般走了出去。
早已在门外恭候多时的司机麻利地接过纸箱抱上了车。
“汲总,拆吗?”他的手下一溜儿排开,弯着腰正等待着他的指示。
“你说呢?”他不阴不阳地狠狠地瞪了手下一眼,坐到了车上。
那手下一脸的茫然,用手不住地擦着脸上的汗水,司机给他递了个眼色,他大手一挥:“给我拆,片甲不留!”
汲骏平脸上露出满意地笑意,随着铲车刺耳的轰鸣声,院墙倒塌了,房子倒塌了,一切都淹没在了尘土里,瞬间变成了一堆瓦砾。
拆了,终于拆了!把他不幸的童年全带走了,压在他心头的大石头再也不复存在了,他立时全身轻松起来。突然,一阵晕眩袭上头来,巨大的失落感让他再也没有勇气回头看那个早已不存在的家了。
金碧辉煌的餐厅里,汲骏平正和家人吃得津津有味。
“爸爸下午打电话来了。”叶梅轻声说着,眼睛盯着汲骏平。
“谁?”人凭喜事精神爽,汲骏平边吃边不时哼着小曲,好像没有听清似的,问了一句。
“嘉和的爷爷。”
“哦,知道了。”汲骏平早已想到了后果,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自顾自的品了口法国红酒,“有事吗?真是奇怪了,这是怎么了?有事不给我打电话,反而给你打。”他故做镇定。
“他说母亲病了,病的很重,他说他们不想见你,你要不要过去看看。”叶梅把那“你”字加重了语气,汲骏平像是没听到什么异样似的,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她啊,是心病,先让她医院养养吧,过几天我再过去看她。”汲骏平也把那个“我”字加重了口气。
叶梅没再说什么,她真得不想扫了他难得的雅兴,可是闷在嘴里的话如哽在喉,真得是不吐不快。
“爸都告诉我了。”
“嗯。”汲骏平早料到了,一脸的无所谓。
“你不该这样做。”
汲骏平放下端在手中的酒杯,正色盯着她:“你得说他们不应该这么做才对。”他和叶梅绕起了舌,“你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父母的脾气,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的,这不,事儿全解决了,这不正是我那尊敬的老岳父想要的结果吗!”
“你……”叶梅一时语结。
“还不是为了你自己。”叶婶轻声嘟囔了一声。
汲骏平右手手指敲了敲桌子:“叶婶,这家还没有轮到你说话的份吧。”
一向对他尊敬有加的汲骏平忽然从嘴里冒出如何的话来,叶婶惊讶地张大了嘴,求助般看了一眼毫无反应的叶梅,低下头,乖乖地端起碗再也不作声了。
“你再怎么也不应该咒孩子。”叶梅的发卡掉落到了地上,一头秀发如瀑布般飘落下来,她快速地弯下腰,拾起来,三下二下,利落地把长发又别了起来。
汲骏平刚起制止她,,他多想看她秀发披肩啊,那种年轻的感觉真好,可是话终没有说出口。他也觉得今天有些过了,拉黑的脸上尽力挤出了一丝笑容,手轻抚着儿子的脑袋:“这不,我们的嘉和不是好好的吗?老话说的好,越咒越旺,你看我们嘉和多精神啊,是不是儿子!”
“嗯。”四岁的儿子乖乖地点了点头。
“这事我来处理好了,你照看好孩子吧。”汲骏平总算给叶梅一个台阶下了,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点了点头。
母亲病了,真得病了,往日那丰润的双颊瘦了下去,一双大眼睛紧紧地闭着陷进了又深又大的眼框里,脸上泛着菜青色。几日不见,母亲整整瘦了一圈。父亲坐在椅子上,恹恹地打着盹。
汲骏平走近母亲,端起床头柜上的汤碗,轻送到了母亲嘴边。
“妈,喝口汤吧。”母亲眉毛抖动了一下,眼珠往下动了动,眼睛略微张开,头抬了抬却无力地又落了下来,她的嘴唇费力地想要张开,却紧紧地粘在了牙龈上,她的喉咙发出一声咳嗽的声音,想要说什么,却无没说出口。
“骏平,你做事也太绝了。”一向忍气吞生的父亲也愤愤不平,他的双手像往常一样环抱着放在腹部,那里本来应该有一只茶缸,现在却空空如此,显然心里还挂念着他的陶瓷茶缸,“我们的家当全让你毁了。”
“爸,都是我的错,只要你解气,打我骂我都行。”现在房子拆掉了,什么错汲骏平也敢承担了。
父亲一脸的无奈,唉声叹气地走到窗户边,空洞的老眼望着窗外出神。
“我的安儿啊!”母亲胸口剧烈地起伏,终于哇地一声大哭,双手拼命抓住被角,塞进了嘴里,牙齿紧紧地咬着,泪水簌簌地流了下来。
站在窗前的父亲百感交集,眼前突然模糊,眼泪挣扎着涌出了眼眶,用手不住地拭着眼角。
“妈,都是我的错,原晾我好吗?”汲骏平半跪在地板上,双手抚摸着母亲的老手。
“哎。“父亲长叹一声,“骏平他妈,事情都已这样了,就别和孩子生气了,他也有他的难处。”父亲安慰着母亲。
“都是我的错,从今以后,你就把我当作你的安儿吧。”
母亲的泪水又流了下来,慢慢睁开双眼看着他,抚着他的头,从没有那么的亲切:“你爸和我给你们哥俩起名,一个平,一个安,加在一起就是平安,我们盼望着你们这一辈子平安幸福,谁知……”母亲一起语结,再也说不下去了。”
“平儿,安儿。”
“妈,我在。”
“我的孩子啊!”母亲的手颤巍巍的伸出来,握紧了他的手,心里的苦闷像决堤的洪水发一发不可收拾,毫无顾忌地地痛哭了起来。
悬在汲骏平心头的大石总算平安落下了,事情比他心里预料的还要顺利得多。
“爸,妈,我早就给你们买下了一套别墅,妈病好了,就可以搬进去了。”汲骏平望了父亲一眼。
“这个吗……现在也只好这样了。”父亲有些犹豫不决。
“我不去……”
“那……”父亲沉默了。
“妈,你们先搬进去,那里条件很好的,再说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方便你看孙子。再说我已经规划好了,就在原来的住址上盖栋别墅,一年以后你们可以搬回去。”汲骏平撒着谎,心里有些忐忑。
“回不去了,回去还有什么意思,什么都没有了,不回去了。”母亲自语自语,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汲骏平努力按捺住心里的惊喜,正如他所料,依母亲倔强的脾气,老房子没了,也就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这正中他的下怀。
“爸,那您呢。”
“听你妈的吧,眼不见,心净,不回去也好。”父亲像是心事重重的,让汲骏平心里纳闷的是,现在的他反而比母亲更有一种对老家强烈的怀念了。
大功告成!汲骏平尽力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努力掩饰着心中的惊喜:“那好吧,就依您们二老的话,明天我再安排人把别墅收拾一下,过几天就搬进去。”
父亲点了点头:“两把老骨头了,别费心了,有个地住就成了。”
“没事,由我安排就行了。听说,老于家拆了,儿子不孝顺,把拆迁款占为已有,直到现在还是无家而归,在外面租房子住呢,这样的儿子还不如没有!”汲骏平一脸的义愤填膺。
“还是骏平孝顺!”父亲衬和着,“孩他妈,你就是不是?”
母亲虽然未说什么,合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做儿女的孝顺父母是天经地义的。妈,你身体没大碍的话,不如尽早出院吧,在这儿总归是不方便,爸爸年纪也大了。”
“好吧,明天就出院吧。”
“好,太好了,明天我来接您们!”汲骏平几乎就要跳起来。
“行,别忘了,把嘉和也带来!不,医院脏,让他在家里等着就成。”母亲伸出手安排着。
“好,妈,全依您,那叶梅……”汲骏平话说一半就止住了。
“哎,一家人还说什么两家话,他是你老婆,你就看着办吧。”
汲骏平像得了圣旨般早已安耐不住心里的喜悦,一向严肃的脸上也乐开了花:“好,好,儿子明白!”
汲骏平推掉手头的工作,苦口婆心总算把叶梅劝好,第二天天一大早,开着他的奔驰车,带着叶梅风驰电掣向医院跑来,父母早已收拾妥当,翘首盼着他们了。
一走进别墅,叶婶把嘉和放在了地上,懂事的孩子一跑小跑欢快地跑进了奶奶的怀里,母亲抱着嘉和,脸上的气色好了许多。在叶梅的指引下走进了苍翠树木掩映下的别墅的院落里,挑高的门厅,气派的大门,圆形的拱窗和转角的花岗石石栏,客厅是玉质大理石地板,华丽的水晶吊灯,纯红木餐桌,宽敞的餐厅,楠木质地的旋转楼梯蜿蜒向着前方似乎没有尽头。
“妈,还可以吗?”叶梅小心地问了一句。
母亲点了点头,这年月变化太大了,放在十年前,这样的别墅只从电视上看到过,住进了是想也不敢想的啊。
母亲心里一酸,眼睛有些湿润,嘴唇微动,只是点了点头。
汲骏平心里美滋滋的,他双眼深情地望着自己的妻子,是发自内心的由衷感谢。
叶梅理了理发髻,无比的娇媚。
此生得此一妻足矣。
“爸爸,爸爸。”嘉和拉着正走神的汲骏平,“爷爷奶奶的家真好,我不走了,我也要住在儿。”
大家听了嘉和的话,都开心的大笑起来。尤其是父母更是难得的如此开心。
“好好好,汲嘉和,只要你乐意,在这儿住一辈子爷爷奶奶才高兴呢!”母亲在孩子脸上亲了又亲,无比的疼惜。
汲骏平和叶梅面面相觑,想笑也不敢笑,汲骏平对叶梅使了个眼色,照着儿子的小屁股的拍了一下:“汲嘉和,往后可不要淘气了,小心爸爸打你的屁股!”
“你敢!”母亲高兴地一把把孙子紧搂在怀,斥责着他,“只要我活一天,你休想动我孙子一根毫毛!”
“奶奶好,奶奶真好!”嘉和向汲骏平作了个鬼嘴,在奶奶的腮边用力亲了一口,母亲不知是喜及而泣还是泣及面喜,用手不住地抹着眼泪,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