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章殿,内殿,烛火通明。
床榻上,都成翀哼哼唧唧一声一声地叫唤着,有些惊惶,有些神志不清。全州侍立一旁,偶尔给他喂点汤药,吊着他的命。闫大夫也候在一旁以备不时之需。
都御灵牵着都成宏的手进来时,全州立刻放下汤药,上前迎接:“郡主。”
“闫大夫,如何?他什么时候能醒?”
“回郡主,主上本就有些体虚,酒色空了身子,连日来也未曾好好调养,加上今日的一阵惊悸,老夫可能回天乏力了。”
都御灵本就要的是这效果:“你下去吧。全州,让群臣候在殿外,宣都家老族长进来。”
全州应是下去安排。
都御灵拉过都成宏,让他站在都成翀旁边,都成宏俩眼哭的红彤彤的,才在乳母的哄声中缓过劲来,此时一见到兄长的濒死模样,有些害怕,不由得就想哭,都御灵拽了一下他的手臂,“成宏,不许哭,姐姐不是在么?”
都成宏看了眼姐姐,点点头,果然止住了眼泪。
都成翀大概是听到了都御灵的声音,居然幽幽醒来,睁开了眼:“昌裕?”
“嗯,是我,还有成宏,他也来了。”
都成翀声音细若游丝:“孤是不是快死了?昌裕,救孤,孤不能死。”
都御灵冷冷地看着他,“嗯,我会让闫大夫尽全力救你,不过你已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又不注重调养,就算能救回来也时日无多,哥哥,还是立个遗旨以防万一。”
都成翀眼睛转了过来,看到了都成宏,此时都家老族长及另外俩个都家族老也跟着全州进了内殿。三人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主上啊,您可得好好的啊。”
三人一番言辞恳切,痛心不已,最后以国不可一日无君,早立继位者结束了伤感的情绪。
都成翀盯着他们看了片刻,终是指了指全州,示意他去拿诏书和纸笔。他口述,都家族老执笔,立都成宏为继任者。全州见族老写完了,于是递上了刚刚从都成和尸体上扒拉出来的越王印,越王印被擦洗过,但还是有血腥气,都成翀握不住王印,都御灵上前抓住了他的手,帮他盖了上去。众人俱都送了口气。
都成翀忽的反手死死握住都御灵的手,眼睛瞪得大大的,“昌裕,为何父亲总是对我不假辞色,他从未手把手教过我读书习字,从未将我扛在肩上逛花灯,每每看到父亲带着你,我总是嫉妒的,父亲对我一点也不满意,无论我做的再好也不满意,小时候你和我一起误闯了父亲的密室,父亲狠狠地罚了我三日,却独独将你抱走了,那么温和那么云淡风轻,昌裕,我如何就比不过你,如何?我当了越王,你匍匐我脚下,任我玩弄,真想看看父亲知晓的样子,哈哈哈~~我才是你的儿子,唯一的健全的嫡子,连都成宏都不过是满怀期待后又被放弃的废品罢了,废品而已,哥哥将这王位让给你又如何!如何!”都成翀猛地喷出了一口血,头一歪断气了。
都成宏被他疯魔狰狞的样子吓得躲在都御灵的怀里瑟瑟发抖,不敢回头看床榻上的情形。全州一甩拂尘,痛声高呼:“主上薨了。”
一连三声,绵绵长长,传的很远很远。
外头等候的众臣,皆跪了下来。
都御灵看了眼都成翀的尸体,闭了闭眼,眼中毫无情绪波动,将他手边的遗诏拾起,牵着还在啜泣的都成宏向门外走去,途中低声对都成宏说道:“别哭了,再哭姐姐就留你一个人在这,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越王。”
俩人在殿外站定,都御灵喊道:“全州,宣遗诏,迎新主。”
全州朗声宣读了遗诏,众人拜呼。
都成宏像只迷失的小鹿一般,迷茫地望着众人,强忍着害怕,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全州收到都御灵的示意,让众人都平身了。
就这样,都成宏懵懵懂懂地坐上了越王位,懵懵懂懂地为兄长还有母亲举行了葬礼,懵懵懂懂地成了越州之主,即便他害怕的紧,但所有人都喊他主上,所有人都向他下跪,渐渐地都成宏也开始习惯了这份尊贵,那是以前父亲和兄长才有的待遇,如今他也有了,没人在将他当做傻孩子,没人在悄悄地嘀咕着他,都成宏很快就忘记了那日宫变之乱的惨状,安然地享受着当个小王爷的感觉,政务皆有姐姐在处理,自己只需要坐在一边,看着听着,偶尔还能偷偷看志怪杂记。
都御灵正式接手了越州,其实宫变那日,群臣全都持观望态度,无人阻拦也无人施救,他们都在等一个结果,是都成和还是白丞相,终究会有结果的。只是万万没想到,最后等来的的会是都成宏,不,应该是郡主才对。原本众臣犹豫着是否要前去,没成想有个曾经在秋猎时嘲讽过郡主的侧妃的母族,顷刻间便被一群黑衣人灭了满门,众臣再也没了观望的心思。至于都家老族长和族老等人,早没了往日的趾高气昂,目空一切,凌驾于都家嫡脉之上,鹌鹑般听话,因为都家的青壮年已被白丞相的人马屠杀殆尽,只余几个耄耋老儿,还有一些婴孩。都家老族长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只有抱紧都御灵的大腿,求个不至于断子绝孙的可能。
都御灵是在一切都尘埃落定的三日后,去了原先的国公府父亲的书房密室,找到了被都成翀藏起来的暗卫令。她不明白都成翀为何临死前要提到这个密室,又为何偏偏把最重要的暗卫令藏在这儿。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按照记载了暗卫令始末的书简,都御灵召唤了所有的暗卫。
卫凌本就跟在身边,所以第一个站在了国公府的院子里,静静等着。
去掉跟随父亲战死在大晋皇宫的20人,目前炎陵暗卫还有一百三十人,卫凌便是这一百三十人的统领。一众人还不知卫凌已投诚了郡主,纷纷落定,满眼疑惑地望向卫凌。
卫凌当先跪了下来,“卫凌参见主子。”
其余人见统领如此,也跟着跪了下来。
都御灵负手而立,扫视了一大圈:“将面具摘下吧。以暗卫令的名义。”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都等着卫凌的表态。
都御灵怒极反笑:“怎么,如今暗卫令都命令不了你们了?”
其中一个暗卫突然出声道:“我等炎陵暗卫从未允许女令主的存在,故而。。还请郡主将主上请出。”
都御灵冷哼,“主上?你们眼中还有主上?卫凌,你脱不脱面具?!”卫凌抬头,犹豫片刻,终是抬起了手,取下了面具,身后众人皆惊,但又纷纷明白,卫凌这是认了郡主为主了。他们也就没什么犹豫,纷纷跟着摘了面具。
都御灵终于见到了这些人面具下的脸,也看到了他们的表情,有麻木的,有漠然的,有惊讶的,也有不屑的,不一而足,她浑然不觉。只多看了俩眼最前面的卫凌,看上去年纪也不大,三十未到的样子,国字脸,连眉毛都透着股稳重的气势,偶尔的眼眸会流露出狠戾之气。大概杀得人不少,其他人面容都有些平淡,属于不容易记得的那种,还有的站的比较后,看不分明。
身后的偃姑示意宝瓶去搬了把椅子,都御灵坐了下来,“本郡主不是来做你们的暗卫令主的,没兴趣,所以你们从前那套暗卫规矩,在这儿通通失效。宝瓶,发下去。”
宝瓶捧着一沓文书,走上前,顿时感觉这些人个个都冷冰冰的,浑身充满杀意,宝瓶有些紧张,怕他们一个不经意就砍了她。她强忍惧意,咬着牙挨个递了一本。
都御灵接着说道:“这是劳务文书,入金刚卫武卫系,黄阶系员,为期五年,五年后身份自由,人身自由,不再受暗卫控制。卫凌已经签字画押了,他将出任武卫系紫阶系长。你们有一炷香的时间考虑,签还是不签。”
有人问道:“如若不签,该如何?”
都御灵轻笑:“你们还有的选么?十日前一群黑衣人顷刻间灭了赵家满门,炎陵皇族早已不是隐秘,要么继续做你们的暗卫,守着一身的武艺,躲在暗处,要么光明正大,入了军籍,挣军功,赚军饷,五年后带着赚的钱,置田买房,娶妻生子,绵延后代。”
所有人原本都不以为然,听到这儿,却都动了眼神,哪怕不愿承认,这样的场景他们偶尔也有幻想过,不过那只是幻想,如今却摆在面前,如何能不心动。但,一份文书而已,又有什么保证。
都御灵知道他们的谨慎犹豫,将暗卫令拿出,扔进了火盆,又割破手指,滴了滴血进去,盆内刺啦一声,暗卫令付之一炬,“从此以后不会再有血玉召唤了。”
众人纷纷抬起手臂,看向血线处,果然消失了。
有人立刻飞身越出了墙外,消失不见。陆续消失了五个人。其余人依旧站在那没动,卫凌震惊地看着她,“主子,你。。。是认真的?”
都御灵笑了:“废话,不然我大晚上的站着跟你们唠嗑?我不需要暗卫,但我需要金刚卫,所以你们有选择的权利,不然就像那五个人一样,飞走吧。我不拦你们。”
接着又走了三个,剩下的人都不动了。
有人向宝瓶要来笔墨,签字画押了,众人纷纷跟上。
等所有人都完毕,都御灵已经冷得有点发抖了。
众人再次单膝下跪,“属下拜见郡主,听凭郡主安排。”
都御灵满意点头:“行了,搞定,你们今日就留在这里修整,明日卫凌会带着你们前往金刚卫报道。偃姑,让厨房准备好饭菜,你们随意吧。”
“谢郡主。”
都御灵转身走了,众人也纷纷离开,直奔厨房附近去了。
她走着走着,忽觉身后有道目光一直注视着她,一下子空旷的院子里,还站着一个黑衣人。卫凌也看到了他,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都御灵,才欠身离开。偃姑和宝瓶也一脸疑惑地看向那个人。
那人大概是站的太远了,刚刚人多没注意到,长得很白净英武,剑眉星目,虽然眼神也很冷,但面容绝不是刚刚那些容易忘记的样子。
都御灵只是愣怔片刻,便猜到这人为何这般看着她了。但她就好像没有看到似的,继续往前走去。身后那人艰难地挪动了俩步,见她离去,垂下了头,默然不语。
忽的一阵风袭来,一道人影突然冲向他,推了他一把,便踉跄着倒在地上。
都御灵站在他面前,冷冷地愤怒地看着他:“你居然还活着?你居然还敢活着?!你这个叛徒,骗子,苟且偷生的混蛋!混蛋!”
偃姑和宝瓶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们的郡主像对待一个负心汉一般,撕打着地上的男人,俩个拳头用尽最大的力气狠狠地锤了他好几下。地上的人倒是毫无反抗之心,默默地由着她捶打,偶尔吃痛,却也强忍着。
偃姑上前搀扶着气喘吁吁的郡主,都御灵恶狠狠地瞪了他好久,“走吧。”
宝瓶忽然意识到那个人该不会是失踪许久的元凌吧,“那那他??”
都御灵瞪了宝瓶一眼:“等死。”
宝瓶懵懵地点头跟着走了。
元凌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坐在地上,看着她的背影,双手耷拉在俩侧,苦笑,“主子,属下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