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少文不时从后视镜中去瞧江潮生,见他不是盯着车窗外想事,就是闭眼休息,看起来一派平静。
从早晨出门开始,一直到下了火车,直到现在,江潮生一言未发,袁少文看着心里着急,又不知如何劝慰,只在江潮生闭眼问到哪里了之后,小声加了一句:“您别着急,再有一会儿就到了。”
三日前,宋天运乘火车至杨家屯处发生爆炸,重伤身亡,二儿子宋齐瑞临危受命,接管东南五省,虽然江潮生以及一帮宋天运的老部下支持,现称少帅,但仍引起不小混乱,不少人蠢蠢欲动,想要逼宫,日本人也想趁机插一手,扶持自己支持的人上位,但宋齐瑞自小被宋天运带在身边,又专门留学军校,虽是纨绔,却也不是傻子,关键时候并不是任人鱼肉的草包,得一干得力部下武力支持,终平定骚乱,顺利接过军权。
饶是快马加鞭,仍旧没能挤出时间,忙到后半夜总算一切尘埃落定,江潮生没有喘息片刻就要启程回青城,袁少文不同意,让他休息下再出发,反正火车不到时间也不会发车,但江潮生说什么也不肯,坚持等也要到火车站去等。
气得袁少文险些跟他吵起来:“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脸色!你都几天没合眼了!差这么一会儿吗!就算你不爱惜自己,你不要命,也不想想少帅现在需要你吗!”
江潮生脚步未停,将大衣搭在手腕上便向外走:“死不了,即便现在走不了,去火车站我心里也好受一点,总比在这里干煎,你以为现在让我躺下,我就睡得着?”
话说完,人已经走出正屋,袁少文无奈之下只好跟上。
马不停蹄地赶路,一行人连午饭也没有吃,江潮生不说停,谁敢提出吃饭的要求?傻子也看得出来他赶时间,谁都不想在这个当口触霉头。
终于看到熟悉的路口,袁少文吩咐停车,让司机下车,同随行的人一起回营房报道,随后他上了车,几乎同时,连伟的人从后面跟上,几辆车往舒念家的方向开去。
现在车里只剩他们两人,袁少文才问道:“您这么火急火燎回来,可是想好了对策?”
江潮生继续看着窗外,没有回答。
袁少文叹了口气:“舒小姐虽说看起来文弱,但性子……”
“我知道,不用你来提醒我。”江潮生语气极差。
袁少文哪里不明白他的为难,虽然现在说这些不招人待见,但是还是得硬着头皮继续劝:“老司令这事,跟日本人脱不开干系,时局动荡,开战是迟早的事,不论是为了保持战力,还是稳定军心,汪家的支持,您都不能失去。”
江潮生眼波未动,只是轻声嗤笑道:“是,汪家是钱袋子,养兵最费钱,我当然知道他家得罪不起。”
那你这样回来又有什么意义?
袁少文心里不住说道,觑了觑江潮生的脸色,选择了不说这句最难听的话。
“我也知道,此次回来,多半徒劳,可是让我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算了,我也做不到。”江潮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有气无力却又徒自挣扎的语调,让袁少文跟了他这么多年,第一次发觉,他并不像自己以前以为的那般无坚不摧,也有了凡夫俗子的模样,会被情所困,无力挣扎。
“要不,您同舒小姐说出实情?”袁少文小心翼翼地建议。
江潮生冷哼一声,面上满是对自己的嘲讽:“你让我怎么说?说我为了民族大义抗战救亡必须牺牲色相,卖身换钱?说出去你信吗?”
袁少文摇摇头。
即便不开战,江潮生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放下手里的权势,他想要站得稳,想要扶持自己的好兄弟宋齐瑞,也要保证待他站稳脚跟后自己不被随意过河拆桥,他就必须要有实力,而所谓实力是需要大把的金钱支撑的,金矿的事宋天运态度很明朗,不想给任何人染手的机会,宋齐瑞全盘接了过去,此路不通,江潮生又不愿去盘剥百姓敛财,虽然他自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可也不是那种没有底线的贪婪之徒,思来想去,汪小婉递出的示爱和汪家抛来的橄榄枝,他都必须接下。
何况,就算他这么说,把自己说得毫无私心,为国为民,舒念也未见得就能接纳,与汪小婉的婚事短期之内不会取消,难道要让舒念没名没分憋憋屈屈地跟着他,过不见天日的生活吗?
他从来没奢望过,舒念会是那种委曲求全的人。
当初钱家义和宁许巧的事,他原本以为还要耗费些时日,却没想到,一朝捅破,都不需他费一兵一卒,舒念就干脆利落地离了婚,当时只觉她处事果断狠练,却不曾想,有一天他也会希望,舒念可以优柔寡断一些。
何况,江潮生并不认为,即便舒念愿意委屈自己偷偷摸摸跟了他,以汪小婉的度量就能容得下她。
当时身边的扬琴,就因为伺候自己时间久了,说话有些随意,出入被她碰到过几次,就险些被汪小婉处理掉,两人为此还起过争执,事后她更是对身边的女人严防死守。
两个多月前,他在一次宴会上遇到胡梦蝶,聊了一番,发现二人竟是儿时的玩伴,后来因为胡梦蝶举家搬迁便再没见过,而她长大成人取了艺名,成了电影明星,江潮生也不曾认出。
有了这层渊源,让汪小婉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胡梦蝶身上,因为在她看来,江潮生同她,并不是简单的权贵包养女明星,而是掺杂了太过过往情感的青梅竹马。
汪小婉出手,自不是凡品。
胡梦蝶一度没有电影可拍,好在江潮生已经为她置办了丰厚的产业,令她后半生衣食无忧,所以,胡梦蝶即便从江潮生真真假假的表现中难觅真情,却也不愿与他真的断了联系。
袁少文满心忧愁,前几日江潮生听闻舒念冒雪在半山等了将近一天后,不顾可能会引起汪小婉的警觉,也要立马离开,抛下正在商议订婚晚宴最后细节,以及选首饰的未婚妻,未来岳母和岳母家的七大姑八大姨。
而听闻舒念的决断之言,更是怒极之下,险些去找汪小婉当面对峙,袁少文苦劝未果,气急怒道:“你难道不知道越是这般特地为了舒念去找汪小婉兴师问罪,越会让汪小婉会她心生妒忌,反而给她招来危险吗?”
江潮生才像是醍醐灌顶,呆坐不动,好不容易将他拦了下来,累得袁少文提心吊胆,几次这般失智行为,着实让袁少文难以安心,生怕江潮生此次回青城会做出什么傻事来,所以对他干脆寸步不离。
他这个样子,江潮生哪里看不出,硬邦邦丢了一句:“放心,我不会做傻事。”
袁少文只得回道:“我知督军有鸿鹄之志,只是仍要劝一句,切莫感情用事。”
从心底深处,袁少文也很挣扎,他既希望江潮生同舒念可以修成正果,因为他不瞎,看得出来每每同她在一起时主子的模样,作为朋友,他真心希望江潮生能幸福,但作为属下,也清楚,同汪小婉在一起,才是最大利是。
想要劝他莫要儿女情长,可提及舒念,不免想到那个在他闲下来就会涌入心间的俏丫头,明水,若要让他放下,自此不再相见,只要一这样想到,袁少文就觉得透不过起来,何况江潮生?
只能庆幸,幸好幸好,他没有那么多要背负的重担,也不必做这种取舍。
终于到了舒念家门口,袁少文停好车,见江潮生并未动,刚想开口,瞟到院子里并没有车,于是回头禀告道:“车不在,舒小姐想是出门了罢。”
“去问问。”
“是。”袁少文下车,很快折返,回禀道:“确实不在家,去了哪里,两个丫头也不知道,据说,舒小姐谁也没告诉,而且……”
江潮生扫他一眼。
“两个丫头对我说话很是不客气,说是他们小姐交待了,日后让咱们莫再登门,面斥不雅。”
袁少文咬着牙,回想刚才明水同他那副赌气的可恨模样,直感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虽然不知,但要查出舒念的去向也不是什么难事,不出一个小时,江潮生就已经身在雅园,上了楼,拐了弯,走了数十步,才停在一个包房门口。
几次举起手又放下,转身又回来,最后还是推门而入。
舒念正蔫蔫地趴在桌子上,闻声头也没回,便赶人道:“我说了,没有吩咐你们不要进来,我这里酒水茶点干果蜜饯都有,什么也不缺。”
江潮生上前一步,故作轻松问道:“想要听戏怎么不跟连伟说?让他给你安排一个好的包厢,你在倒官,能听得到什么?”
“谁规定来戏园就是要听戏的?我图清净,周督军莫不是走错房间了?”
舒念自顾吃着桂圆松子,根本不想搭理他的样子,连头都没回。
听闻是他的声音,舒念周身如遭雷击,片刻后才恢复神智,压了又压,才能稳住心神状似漫不经心地回答。
江潮生听出她声音中的生疏,心里很不是滋味,自顾上前坐在桌子另一旁,说笑语气道:“你来戏园子哪里能有清净,最是吵闹。”
舒念缓缓回头过来,手里的捏着几粒松子,平静无波地望着他:“周督军,虽说你权势滔天,青城是你的地界,可这个包厢,直到明天之前都是属于我,我付了钱的。”
怎地才几日未见,她就瘦了这么多,脸色看上去奇差,唇角毫无血色,江潮生一阵钻心疼痛,皱眉道:“你怎么这么憔悴?可是生病了?有没有看过医生?吃过药了吗?这么冷的天出门不妨事吗?”
江潮生说着便要起身过来。
“你不要过来,我同你之间,此刻并无交情。”舒念制止他。
江潮生却不肯听她的,脚步没有停下的意思。
之前没见面就算了,他以为自己可以克制,可眼下舒念就在眼前,想要好好抱抱她的念头疯狂滋长,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舒念豁地将手里的松子全都拍在桌子上,声音不大,却像是惊到了江潮生,在他的心上烫了一下,逼停了他的脚步,望着她脸上嘲讽的表情,步子再难迈出。
“以如今周先生的声望,若想要欺侮我一介平民易如反掌,怎么,难道您有此兴,打算在这偏僻包厢内逼我就范吗?那我确实毫无还手之力。”见他停下,舒念才缓慢说着,一字一句,像是凌迟。
“好,我不过去就是,你何必说这种话来激我?”江潮生再难为维系刚进门时候的轻松。
舒念气息不稳,缓慢伸出手去再次拾起桌子上的散落的松子,只是手止不住地抖。
“你只告诉我,你身体怎么样,不要让我担心。”江潮生上下打量她,恨不能将她转圈看上几遍。
“哦,小事,风寒一场罢了。”舒念随意的语气,刺得江潮生心里发紧。
“念念,咱们好好说说话行吗?”江潮生放低姿态,语气绵软了许多。
舒念紧闭双唇,却还是难忍颤抖,几番忍耐,仍旧红了眼眶,她扭过头去看着戏台,留一个背影给江潮生。
“周先生有什么话还是留给你的未婚妻说罢,不然,留给红颜知己也是好的。”舒念已经用尽力气,声音却还是出卖了她,她故作镇定,说出的话却不争气地带着哭腔。
江潮生心如刀绞,他起身,却不敢上前,无力说道:“念念,此番种种,我都可以解释的。”
舒念吸了下鼻子,眼泪已经扑簌而落,她竭力平复着心情,冷笑道:“不必,我只问你,胡梦蝶是你失散多年的青梅竹马,汪小婉是你已经订婚互换了更贴的未婚妻,是也不是。”
江潮生闭上眼睛,咬牙:“是。”
“那就算了,你我之间无话可说,你若有什么委屈和不得已的苦衷也不必同我讲,事实摆在眼前,结果明朗,至于背后含义,追究无益。”舒念沉声说着。
江潮生声音低伏:“我们多日未见,你都不肯好好看我一眼吗?这几天,诸事繁多,但我很挂念你,我有一肚子话想要同你讲。”
“我知道,宋司令身亡杨家屯,宋齐瑞称少帅承袭军权,你现在是他手下第一得力干将,报纸上都登了,恭喜,周督军恰逢订婚之喜,双喜临门,好事成双。”话一说完舒念就闭紧了嘴,再不肯多言,她怕再说,就忍不住哭出来,去质问去探究。
江潮生痛苦万分,刚要再开口,袁少文忽地推门而入,面色凝重,凑上去,用极低的声音道:“汪小姐已经到了半山家中,闹得很是难看,听说,汪司长陪同在侧。”
江潮生拧眉,待要起身,又为难地看向舒念,袁少文只好小声提醒:“来日方长。”
尽管不愿,江潮生还是咬牙离开,只道了一句:“你好生将养,我再去看你。”
直到人去房空,舒念才趴在手臂上,放声大哭。
戏台上正上演高潮,叫好声连连,人群聚散往来,好不热闹,谁也听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