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电话铃响起,静水匆忙接起,还是苏灵韵,劈头就问:“你家小姐回来了没有?”
静水望向门口,回答:“还没。”
可以听到电话那头苏灵韵烦躁的叹气声。
舒念照常去了教堂孤儿院,据说今天史密斯太太购买的一批粮食要到,亲自过去接洽,因为劳累,这几年她因为联合教堂创办了孤儿院,收留因战乱流离失所的孩子,又要兼顾学校工作,身体一直处于极度劳累状态,已经大不如从前,虽然有舒念分担了大部分孤儿院的工作,但人手仍旧不够,仅靠他们几人维持,大事小事统统都得处理,粮食问题向来难办,又关乎生计根本,重中之重,也难怪史密斯太太不放心,非要本人前去,舒念自然不放心她一人前去,所以一同跟去。
谁知她才没离开多久,苏灵韵就打过电话来,说找她有急事,她跟周灵均通过报纸宣传,动用人脉,这几年一直在公开募捐,所得钱物都尽可能支援他们的孤儿院,今天一个热心商人说是想要见她一面,以了解具体事宜,顺利的话想捐赠一些布匹,用作裁制冬衣,可碰巧舒念不在,她又匆匆给孤儿院打了电话,那边说舒念没过去。
苏灵韵再着急,也只能两边继续打电话催,并且再三叮嘱,舒念一露面让她赶紧来报社一趟。
谢天谢地,就在静水以为苏灵韵又打电话过来时,铃声响了,她接起来,竟然是舒念,叮嘱她晚些时候去账房支二十块钱,送过去给明水,她家老大风寒拖拖拉拉刚好,老二又病了,还不到一岁的孩子,一旦生病最是熬人,今早舒念见了明水,感觉她脸色蜡黄,极其没精神,给孩子看病就花了不少钱,她自是不舍得再保养自己,舒念看得心疼,但当时走得急忘了说,此时得空便赶紧给净水的打电话交待。
她知道现下钱难赚,阿平每日跟着大哥舒青阳外出,虽然费尽心力,茶行生意也难以跟往日相提并论,不过是勉力维持罢了,这两年,舒青阳也捎带着做起了煤炭生意,好歹能维持住全家上下的开销,在这乱世中,已是难得,他们尚且如此,底下的阿平赚得就更少了。
“你就说是我的意思,让她一定要去买点吃的,给自己补一补,若她身体也不好,家里的人不是更指望不上她吗?”舒念叮嘱着。
静水没吭声,随后舒念叹了口气,改口说道:“算了,你只把钱给她,再从账房支十块钱,去药房抓点补药,另去买些吃食,送过去罢,你让她去买,定是不舍得的。”
静水这才应着,又赶忙把苏灵韵的交代说清楚,这才挂了电话。
学校这边粮食对接得差不多了,只差等人送回去,舒念同她说了一声,火速往报社赶去。
好在来得及,对方也是爱心人士,听了舒念的介绍,了解了学校和孤儿院的情况,心里便踏实一些,物资稀缺,毕竟谁也不愿好心错付,舒念当然理解,随即提出,可以带他去实地查看一番,那人拒绝了,毕竟有苏灵韵和周灵均作保,此事便定了下来。
临走时,苏灵韵扯住舒念,往一旁静谧处去,舒念生怕她挺着个大肚子走得那么快再跌倒,慌不迭地跟上去,连声嘱咐:“我说周太太,您能不能慢点啊!再摔着我的大外甥!”
苏灵韵满不在乎道:“这都是第二个了,我就快走两步,哪那么娇气。”
她虽然已为人母,但风风火火的性子还是与往常别无二致,舒念无奈地摇摇头:“都怪周灵均太宠你了。”
苏灵韵却没心思跟她说笑,但又似乎有些为难,想了想,才小声说:“其实,我这里还有一批药材,都是常见的,应付个头疼风寒拉肚子足矣,你也一并派人拉回去吧。”
舒念立马高兴地想要答应,随即察觉她的神色,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地问道:“又是钱家义给你的?”
苏灵韵点点头:“他还是不肯让我透露是他送过来的,但天地良心,我可从未骗过你。”
舒念沉思片刻,抬头笑道:“那好,我就收下,他既是好心一片,我岂有不收之理?”
苏灵韵瞧瞧她神色,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哪知舒念一打眼她的面色,立马猜到她要说些什么,直接打断道:“打住,别的话就别说了。”
苏灵韵被她猜透心思,干脆直接说出来:“他这几年也算踏实了,亲自去收药,吃苦不说,也没以前那么浮躁,正经做生意的一个医药商人,而且男女方面的事,也算干净,没再听说有什么妖妖娆娆的事儿,你俩既然单着,他愿意示好,总归你们也算有旧情,还知根知底,要不,考虑一下?”
舒念哼笑了一声,却不是冲着苏灵韵,垂下眼帘道:“宁许巧跟着旁人去了美国,他不也要死要活了一阵吗?起初我还以为他会活不下去,现在看来,也过得挺好。”
苏灵韵不接话了,要说钱家义哪哪都好,唯独这件事,一提起来,她也开不了口再为他美言了。
“再说,他未必有旁的心思,许是内疚,想明白了,觉得对我不起,所以趁着有余力,能帮一些是一些,再说,他好歹也是个中国人,不见得是没良心的那起子黑心商人,这几年,若不是不停有人捐赠,我们孤儿院和学校也难以为继,所以,我看,你八成是想多了。”
舒念说完抬头笑笑,一脸的从容平和。
苏灵韵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问道:“你老实讲,是不是还在等着江潮生?”
舒念听他忽然提及这个名字,愣了下,随后移开视线,望向天边。
一瞧她这个神色,苏灵韵就知道不必再说旁的了,只是仍旧有些心疼她,忍不住说了两句:“都四年了,抗战何时是个头?你难道要一直等下去吗?枪炮无眼,他都大半年没消息了,难保不出什么意外……”
“我先回去了,你也别太拼命了,也要顾惜自己和孩子的身体,别总让灵均担心。”舒念忽然出声打断她,转身便走。
苏灵韵知道她不想说下去了,遥遥望着她背影,轻声叹了口气。
回到家里,天色已晚,刚进屋,静水便端上饭菜,叮嘱着:“这是少奶奶给您蒸的牛乳,趁热喝了吧,饭前吃是最好,不占肚。”
舒念洗完手,出来坐下,感慨着:“大嫂成日里打理家里上下老少就够累了,她又怀着身孕,还做这些劳神的东西干嘛?还破费,家里开销不少,爹娘要养身体,我又没什么要紧,留着自己补一补多好。”
静水笑道:“少奶奶就是知道小姐也心疼她,所以才这么心疼你啊,我可看了,统共就两碗,一碗给了老夫人,一碗就给了您,她只在做出来时尝了两口。”
舒念斥道:“胡闹!那你还收下?”
静水忙解释:“我也劝来着,让她自己留下喝了吧,说您定是不愿意,但少奶奶说了,她平时吃食上不亏着,这牛乳难得,她月份浅,吃不了这个味,你也是知道的,少奶娘害喜,荤腥一律不沾,所以,您就踏实吃了吧。”
舒念也只点点头,她了解,大嫂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小心紧张一些是自然,加上反应也大,很多东西都忌口,就怕不舒服。
吃完饭,收拾妥当,静水退了出去,舒念翻出孤儿院的账本,查看起账目,小心将今日的收账誊写,忙碌完已是半夜。
累了一天,肩头酸麻,她起身活动了下,搓了搓有些冻麻的手脚,钻进被窝,静水放了汤婆子,里面热乎乎的。
眼看着又要进腊月了,一年一年的,这么快。
舒念掰着手指,一遍一遍数着,江潮生离开已经快四年了。
四年前,他于深冬离开,到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安康与否。
在他离开的早晨,舒念才发现,他留下的钥匙和存单,仔细盘数了下,轻微咋舌,他竟是将若大家业都留给了自己,舒念不敢乱动,无论是后来的开孤儿院,还是每年冬天救济穷人,抑或是响应苏灵韵和周灵均为战场的募捐,她都先用了自己的积蓄,直到后来用尽,她才一点一点,非常节省地取出来用。
战争不知道何年结束,虽然江潮生留给她的钱财巨大,但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她不擅经商,给旁人又不放心,便假借朋友之名,给了舒青阳,算作入伙,每三个月收一次分成,算是进账。
好在青城没有日军,他们停留在一百多里地的城镇,没有再往里开进,虽然日子仍旧不好过,总归是能撑得下去。
到了第二年开春三月,舒念才收到江潮生的第一封信,很短,寥寥数语,得知他平安归队,已经上战场杀敌,舒念心里稍稍安了下,可看底下没有落款的日期,又紧张了起来。
她知江潮生的心思,就是怕乱世信件难以如常,若是错过时间很长,舒念看了难免挂心,便不落日期,让她看了,就以为是近前写的,以为他安好,略微宽心。
因为打仗,居无定所,所以江潮生不让她写信,直说得空就会写信,总说叫她不必挂心,到那时,舒念才体会到,古人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心酸,收不到信时,每每看报纸,听戏匣子,都要紧张得难以坐立,收到信又会狂喜,只是念完信,便又跌回担心的噩梦之中。
后来有一度,她时隔半年才重新收到江潮生的信,念完,她的心既定又慌,定的是总算再次得知他的消息,不必担惊受怕,慌的是,虽然江潮生极力掩饰,但她仍旧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一些别的不一样,他的字体与往常有些不同。
但语气未变,上一封信还说在城镇,这次也提到了,只是他们辗转到了内地,舒念想了想,觉得是他本人不假,只是字体有变,可能是胳膊受伤,或者是条件太苦,他都没地好好写一封信。
想到这里,她又是一阵难过。
只是,这一次,除去夏初收到过一封信,到现在年关,江潮生那边只言片语的消息也没有,舒念从最初的慌张,到后来的心如死水,今天被苏灵韵提起,又难以安心。
她翻出抽屉中一个精致的小盒子,用钥匙打开后,十多封信展露眼前。
舒念一一摩挲,忽地掉下泪来。
原来虽然过去数载,可他们之间的信,不过寥寥数十而已。
时间那么久,舒念只觉得一口气像是吊在胸口,时断时续,无能为力的是,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忘记江潮生的模样了,虽然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要记得他,他的脸却在越发用力的回忆中,变得渐渐模糊。
曾经一度,她也想过不如算了吧,江潮生在不在人间尚且难料,她又何必?于是在心里告诉自己,若再遇到心动的人,就将他忘记。
可是寻常的日子都已经难得,每日睁开眼睛,都是数不清要解决的问题,孩子们的冬衣没有着落,生了病医药紧缺,有歹人偷抢模样姣好的小女孩,门口又有啼哭的婴孩被丢下,人数越来越多……
舒念每日夜里躺下,都会觉得这时候才能喘口气,她每日披挂上阵,带着同事们闯关,解决一个又一个难题,家人不是没唠叨过,就连苏灵韵都开始时不时劝说,可舒念却只觉得精力有限,无暇他顾,能将眼前的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就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哪来的心思再去想其他?
眼睛一阵酸涩,她闭上,忽觉两颗泪滑落,抬手抹去,继续闭着眼睛,将信盒抱在胸前,又是一个纷乱梦至的冬夜。
跟同事们忙了几天,将布匹和食物安置储存妥当,舒念才察觉肚子饿得很,几乎走不动路,强撑着坐上车,路边竟然连个卖吃的也没有,她咽了咽口水,左手顶了顶胃的位置,心里鼓励自己再坚持一下,等回到家里,就有美味的粥等着自己了。
到了大门,舒念下车,老丁自去停车,抬眼望了下大门,舒念深呼一口气,准备抬脚上台阶,突然一阵不适,她站住,猛地回头,街头对面一棵大树下,一个黑黢黢的身影立在那里,看不清脸,舒念心如擂鼓,她缓缓回身,谨慎起见,并没有立马向前走,那人见她不动,隔着十几米,声音不高,开口说了一声:“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