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幽谷里的时光平静而从容,十来年的岁月只在弹指一挥间。此时的天歌已长成二十岁的男子,并且生得浓眉大眼,丰神如玉,虽然在桃小别看来他仍旧憨厚如昔,可在夏月和秋星眼里,如今的天歌可是男大十八变,已然是一位俊俏的小郎君。
而桃小别也出落成一位俊眉修眼,顾盼神飞的娇俏佳人,每当之遥夫人和求离上神看到她的光艳逼人却总是一副忧心伤神的模样,仿佛唯恐她的美惊动了命运中那些不该出现的变数。
但桃小别可从来不去烦忧什么,每天与天歌修习术法,苦练剑技,只想着总有一天天大地大任凭逍遥。
这一日,之遥夫人将桃小别和天歌一同唤来,露久姑姑端着一个七彩琉璃的阔口大碗站在一旁。
之遥夫人说:“今日是替我儿制作最后一碗法饮的日子,过了今日我儿的妖气将泯灭无踪,天歌也不用再受这取血之苦。”
桃小别雀跃着说:“这一天女儿可是盼了很久了!”说完这句话她侧过脸看着天歌,后者对她报以真诚羞赧的微笑,桃小别也朝天歌嘻嘻一笑,然后对之遥夫人继续说道:“不过最期望这一切早早结束的非天歌莫属了,他给我当了十来年的血罐子,早就已经愤慨到无以复加了,只盼着早日把我喂饱,还他一个自由之身呢!”
天歌一听连连摆动双手否定桃小别的说法,奈何口不能言,担心之遥夫人和桃小别真的会误会自己想离开春庭幽谷,一时急得面红耳赤,抓耳挠腮。
桃小别看着天歌急得跳脚却不能加以辩驳的蠢模样,脸上戏谑的笑容由内而外越来越明显,一旁的露久姑姑看不下去了,说道:“我们天歌当然是盼着这一天的,不过他一心只盼着夫人和小姐得偿所愿,而他自己呀,早就把咱们这春庭幽谷当成了自己的家,既然是家,哪有想要离开的道理?我这老婆子说得对不对啊,天歌?”
天歌忙不迭的点头,一边向之遥夫人和桃小别表明心迹,一边不忘朝露久姑姑投过去一个大大的微笑。
桃小别瘪着嘴朝露久姑姑撒娇:“姑姑好偏心啊,每次都帮着天歌……”
“行了”之遥夫人打断桃小别的话“整个春庭幽谷就属你最顽劣,天歌的忠心本夫人自然明白,你也休要再捉弄他了……”说完朝露久颔首示意,露久姑姑立刻点了点头,端着手里的七彩琉璃阔口大碗走到天歌面前,双目平静的望着天歌微笑。天歌立刻了然的转过身盘腿坐于地下,褪下衣襟露出后颈和整个后背。
桃小别知道这是要取天歌的血了,在这之前她从未看过这个过程,母亲总是将法饮制好后由露久姑姑端给她服下,她也曾好奇的想要看看母亲是如何取血,如何制作法饮的,但母亲总以各种理由不让她在场观看,久而久之她也忘了此事,没想到今日却能够这样正大光明的站在一旁观看,桃小别的内心立刻激动起来。
只见露久姑姑在天歌跟前蹲下,将手里的七彩琉璃阔口大碗的碗口贴在天歌的背心正中,然后单掌一拍碗底,那口大碗竟就此贴在了天歌的后背上。露久姑姑做完这一切就起身退到了一边,一直沉默不语的之遥夫人突然单手在前胸绕了个妖兰指印,然后凌空朝那口大碗一指,一道紫色的荧光急速向大碗飞去,转瞬即临,紫色的光芒将七彩琉璃阔口大碗完全覆盖,在这团光芒中阔口大碗紧贴着天歌的皮肤飞速的旋转起来,大碗越转越快,碗身上描绘的五朵桃花竟似成真,一朵朵跳离了碗身,漂浮到天歌的后脑正中、后颈、左右肩胛以及尾椎处,但见这五朵桃花凌空盘旋了片刻突然垂直的落在天歌身上,紫光闪耀的桃花交相辉映,在天歌的身上由头至颈至肩再至尾椎勾勒出一幅三星顶二星的星图,只见那七彩琉璃阔口大碗在此时突然飞离天歌的后背,凌空停驻于离天歌的后背寸许之处,大碗一边旋转一边从碗口内射出一大蓬金光,在三星顶二星的星图轨迹中的天歌的脉搏似突然从血肉中剥离而出,并且齐刷刷的断裂开来,五处血脉中的鲜血以喷发之势齐齐射入仍旧不停旋转的七彩琉璃阔口大碗之中,半点儿也不曾溢出。
而此时的天歌双目紧闭,鼓起的腮帮子泄露了他正用尽全身力气咬紧牙关抵抗着来自肉体的疼痛,他虽然一声不吭,但那种抽筋剥皮般的痛苦仍旧让他浑身颤抖,他的额角青筋暴起,他那张俊郎的脸孔也因此变得扭曲而可怖。
待天歌的血装满了七彩琉璃阔口大碗,五朵闪耀紫光的桃花重又覆归碗身,阔口大碗也终于停止旋转,露久姑姑伸手一划拉,阔口大碗就飘移到露久姑姑身旁稳稳的落于她的手中。之遥夫人凝目看了看天歌皮裂筋断的后背,手掌一翻,一团红色的光华闪现,她再一扬手,红色光华急急向天歌的后背扑去,天歌忍不住的闷哼一声,红色光华似一团火焰,将天歌破裂的皮肉和筋骨卷舔成痂,之遥夫人再适时拍出一道白色光华,又将新痂消除,使新肉重生,好一招大罗弥新术,瞬间让天歌被掏空的后背光洁如新,就像一切未曾发生过一般。
其实整个过程只在须臾间,但对天歌和桃小别来说却如同千万年般漫长。天歌是因为太过痛苦,整个皮肉和筋骨分崩离析的感觉是如此清晰而具体,让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呐喊,希望这一刻赶紧过去;而桃小别是因为震惊,她从未想到自己十多年来喝下的每一碗法饮都是通过这样惨烈的方式获得,她有一刹那的犹疑,她不清楚如果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天歌必须承受一百次这样的痛苦才能让她的妖气得以泯灭,她会不会还让天歌做她的血罐子。而且她也很疑惑,是何缘由,让天歌有如此的决心和勇气甘愿为她承受这一百次的伤害,却还能对她展露笑颜。桃小别第一次窥见了自己坚硬残忍的内心,她想就算自己褪去妖气,但那骨子里的野蛮残忍的妖性又将如何祛除呢?她疑惑着,彷徨着,好几次想悄悄退出去,就当从来没有看到这一幕。
之遥夫人看了桃小别和天歌一眼,平静的说:“血以取完,你二人暂且退下吧,我还要做法制作法饮,任何人不得打扰我。”
桃小别赶紧将已经整理好衣襟的天歌从地上扶起,二人拜别之遥夫人后就匆匆离开了。
此时的天歌虽表面看似无碍,但桃小别知道这样的取血之法恐是伤了他的元气,必须将养几日,于是一路搀着天歌往了趣阁的偏院走去。
“真抱歉,我从未想到这些年来你要承受如此深的痛苦,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桃小别对天歌说。
此时的二人正站在一棵大榆树下,榆树旁的迎春花长势正好,开得满枝金黄,明媚又张扬,淡淡的花香萦绕在二人之间,让桃小别忘了她该说些什么,让天歌忘了自己这具凡胎肉体这些年来所承受的折磨。他看着桃小别那张耀如春华的脸,突然对桃小别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飞起一脚踢在榆树的树干上,然后快速的跑开了。雨后的榆树叶子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在天歌的大力摇晃下立刻兜头洒向树下的二人。桃小别气得跳脚,一边去追赶天歌一边怒吼:“行啊,还有力气整我,看来我是不需要怜悯你了……”说道这里她仿佛想到了什么,止住了脚步朝已经蹿到几丈开外的天歌喊道:“看来你的身体壮的很,根本不需要我护送,那你就自己回房去将养着吧,姐姐我还有要事要办,走了!”说完一溜烟的跑了。
此时在爰采居内,之遥夫人已经在密室内制作法饮。露久姑姑托出一方案板,其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十尾五彩雷鱼,这些鱼全部笼罩在一团氤氲的紫光中,虽然它们通体仍有五彩华光闪耀,但每条鱼都僵直不动,除了微微开合的嘴巴,俨然死鱼一般。
之遥夫人掌心向下,平掌一挥,十条五彩雷鱼齐齐从案板上跃起,继而相互头靠头围成一个圈,凌空停驻于之遥夫人面前的一口陶锦绿翠魇盆之上。之遥夫人竖起二指点于眉心,双指指尖立刻升腾出一朵艳红的妖魅真火,她杏眼凝神,虚空一指,反手将真火向五彩雷鱼击去,那盘旋着口尾相连的十尾鱼立刻头尾皆动,十缕焕发着勃勃生机的雷意灵气从鱼口中源源不断的涌出,在半空汇集成黏稠浓重的一股光华,像流淌的水般慢慢的落入陶锦绿翠魇盆之内。待十尾五彩雷鱼的雷意灵气全部吞吐完毕,露久姑姑早已端来那口装着天歌鲜血的七彩琉璃阔口大碗,只见她像是随意的一抛,那口大碗却正好在飞临陶锦绿翠魇盆之上时停下,然后碗身稍稍倾斜,碗内的鲜血就绵延到了陶锦绿翠魇盆内。趁着之遥夫人朝盆内瞧的间隙,露久姑姑不知从哪里端来一个大托盘,托盘内排放着两只白瓷大碗,而每一只大碗内都装满了鲜血,毫无疑问,那并不是天歌的血。
之遥夫人毫不迟疑的挥袖舞出一团疾风,疾风裹着两只白瓷大碗不偏不倚的将两碗鲜血一滴不剩的倒入陶锦绿翠魇盆之中。这两碗血一落入魇盆,原本只有丝丝光华闪耀的碗内顿时如油锅中倒入了沸水,几股不同的鲜血和五彩雷鱼的雷意灵气相互纠缠回旋,发出了江河呜咽般的回响和几朵耀眼升腾的电光。之遥夫人左右双掌掌心相贴重叠置于胸口,她的眼眸变成妖异的紫色,贴合的双掌掌心中也有近紫色的光芒闪动,只听她娇喝一声,双掌一前一后连续向陶锦绿翠魇盆中拍出数朵光团,原本蒸腾纠缠的魇盆内的动静渐渐轻缓,如此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陶锦绿翠魇盆之中恢复了平静,先前满满的一盆血也似被消耗殆尽般,露久姑姑拿来一个青光酒盏,将盆中法饮倾盆倒出,竟只得浅浅半盏,只见盏中法饮毫无鲜血的浓稠暗哑,反而如葡萄酒般清亮,其中还有点点如星辰般闪耀的光华,再加一层似有若无蒸腾着的仙气包裹,更将此盏法饮衬托得无比神秘。
之遥夫人轻轻吐了一口气,将双掌重又罩回袖笼中,她捏着金丝云绦的袖边整理了一番才对露久姑姑道:“端去给别儿喝下吧,记得要看着她一滴不剩的喝完。”露久姑姑微微躬身回复道:“奴下明白,请夫人放心。”说完她迟疑了片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之遥夫人了然的看了她一眼,施施然走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后才说:“你是有什么话想说吗?或者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
露久姑姑赶紧低头垂目,恭敬的说:“什么事情都瞒不了夫人。奴下只是不明白,那么多年来夫人都未曾让小姐看到今天的场面,何故在最后这一次取血时却要让小姐在场呢?方才奴下看到小姐一脸的惊骇,必是受到不小震动。小姐素来心无城府……老奴……老奴实在是有些不忍……”
“不忍什么?不忍让她长大吗?”之遥夫人打断露久姑姑的话,双眸看着露久,又似穿透她看向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这十来年别儿和天歌日日相伴,感情日渐浓厚,我今日特意让她在场,看看天歌为她受的这100次伤痛,我就想知道,她会不会为了与天歌的感情而出手阻止我……而我,果然没有猜错,她犹豫了也惊惶了甚至是有些许歉意,但她仍旧没有出声阻止………”说道此处,之遥夫人的脸上表情复杂,说不清楚是喜是忧,她将白皙的手从袖笼中伸出,用右手抚摸着左手指甲上的丹蔻,停顿了许久她才又继续说道:“我的别儿果然不同,她虽纯良无害但也清醒冷静,甚至可以说她是凉薄而坚硬的……这就是深植于她灵魂深处的……妖性……她的宿命。”
之遥夫人说完这些话后以手托腮,斜靠在软榻上,翘卷浓密的睫毛轻轻的覆盖住眼眸,她似疲累之极,不再说话。
露久姑姑躬身行了一礼后轻轻的退下,再转身离去之际,她又回头看了一眼仿若睡着的之遥夫人一眼,露久姑姑那张万年沉静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悲戚,她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才迈着碎步离开,她的手里端着那盏仍旧冒着丝丝白气的法饮,露久双手小心翼翼地托着装法饮的杯盏,她相当清楚这碗法饮的珍贵,一想到那另外两碗鲜血的出处,露久的心里就变得沉甸甸的,似有万钧的巨石压迫着,让她整个胸腔内都是浊气和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