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离那副痛苦、迷茫而又伤痛万分的神情在桃小别看来何其陌生，她的师父是九天之上威名远播的上神，是苍茫天地间品貌非凡的男子，桃小别从记事起的每一天几乎都在他的身侧，他从来只诉温暖不言殇，全心给予桃小别安暖陪伴，桃小别何曾见过他如此情绪外露，悲从中来。

桃小别一时有些惊慌失措，她的思绪在瞬息间反复将所有线索一一清理，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师父就是自己的父亲，那隐瞒自己身世，并且隐匿在春庭幽谷中不问世事，这其中定有让他难以言表的困难和不可言说的苦衷。而自己不过是捕风捉影到一点线索，就这般突兀地打破砂锅问到底，将平日里高洁淡泊的师父逼得面色大变，自己当真是该死。

思及此，原本跪坐在求离面前的桃小别撑起上半身，将脸凑到求离跟前，双手扳着他的肩急切的喊着：“师父！师父！师父！”

求离迷茫涣散的眼神渐渐聚拢在桃小别那双明净清澈的眼眸中，他仿佛看到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正在悲凉地注视着自己，目光中有哀求也有依赖，甚至还有晶莹的泪光。求离猛地闭上双眼，他像深陷在一段纠结的记忆中不可自拔。他的模样让桃小别停止了叫喊，她怪自己太过心急，竟将师父逼得这般难过。她当下默默发誓，从今往后，只要师父不愿说的，她就打死也不会问，谁是她的父亲有何重要？在她看来，她的师父已经胜过父亲在她心中的分量，师父是她的天，是她从小到大最依赖的人，有时候她甚至认为自己对师父的依恋胜过对娘亲的依恋，她身世的真相突然让她有些害怕，她从未像此刻般对自己的莽撞追悔莫及。

而求离终于睁开眼睛看着她，桃小别赶紧朝那双深邃的眼睛展开一抹讨好的笑颜，求离伸手轻轻的碰了碰她的脸颊，像是在证实她是真实存在的，然后幽幽地问她：“你娘亲是如何同你说的？”

“啊？”桃小别一时没反应过来师父问的是何事，只得歪着脑袋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求离僵硬的唇角终于勾出一抹浅淡的笑容：“你娘亲是如何同你讲你父亲的？”

桃小别抿了抿嘴唇，十分不自然地瞄了求离一眼才吞吞吐吐地说：“在很小的时候我娘亲确实同我讲过一次，她说……说我父亲死了，还是……遭天谴死的，叫我从此之后都莫要再问。”

求离摇着头笑了，他叹息一声道：“这还真是你娘亲能说出来的话！”

桃小别愣愣地看着求离的反应，她不知道娘亲的那番话是让师父高兴了还是怨怼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该说点什么。如果师父不是自己的父亲，她大可帮着自己的娘亲诅咒那个天杀的父亲一番；如果师父正是自己的父亲，她就必定会指责自己的娘亲不该说出如此恶毒的话。但是，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只得像个傻子一样呆呆的看着求离，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而此时，小院的门扉突然被轻轻地扣响，桃小别从求离的身前一跃而起，嘴里急急地说：“有人来了，有人来了，师父在就是不一样，我们小院的门槛都快被这帮人踩烂了！我这就去看看到底又是何人来拜访师父了！”

求离神色不明的看了她一眼，终于语调轻松地道：“去吧！”

桃小别如临大赦般跑出了那间小厅，当她的双脚踩在天井内灰白的石板上，浑身都沉浸在午后的温暖阳光下时，她才敢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而此时，柳忆早就拉开了小院的院门，洛安、葆迦年一众就那般站在门外，一个个纷纷朝她投过来关切的目光。

桃小别从未像此时见到他们般兴高采烈，她实在需要时间好好将自己的那些莫名其妙的疑问处理妥当，她也相信师父同样也需要时间，仔细想想何时才能告诉她某些真相。而在师父愿意告知之前，她绝对不会再问起这个问题，毕竟，比起师父的感受和情绪，她的父亲到底是谁，真的并不重要。

因此，桃小别面带喜色的赶紧将洛安一行迎进了院内，众人除了看着她，各自的眼光都在院内飞快的逡巡，桃小别立刻就知道这几人是在找何人，她往身后的厅堂指了指小声道：“我师父在里面。”

洛安就道：“我等既来拜访，理应去上神跟前见礼。”

桃小别认为洛安言之有理，转身就准备带着几人去见师父，谁知一身白衣的求离已经缓步而出，正目光如炬的看着她身后一众。

洛安等人急忙躬身作揖：“拜见求离上神。”

求离点点头，又目光闪烁地瞄了桃小别一眼，桃小别立刻心领神会地将洛安等人的名讳和身份一一介绍给求离。求离仔细看了看洛安和葆迦年的眉眼，突然开口问道：“洛安殿下这些年过得可好？”

洛安闻言面色一滞，似有一抹忧色淡淡浮上眼眸，只听他温言答道：“多谢上神挂念，洛安一切安好。”

求离又侧脸看着葆迦年问道：“你呢？迦年殿下？妖王待你可好？”

葆迦年受宠若惊地看着求离道：“年郎多谢上神相顾，我父王终日繁忙，而年郎又过于顽劣，我师父与我相处的时间反而更多。当然，不管是师父还是父王，待年郎都极好。”

求离淡淡一笑，朝桃小别道：“那就让我的别儿陪你们说说话，喝喝茶，本神就自去了。”众人赶紧道谢并行礼，而求离果真是头也不回的走向了后院。

桃小别唤来夏月和秋星摆好茶盏瓜果，与洛安几人围坐在紫藤树下，好几天没见到他们的桃小别终于又如那止不住嘴的鸟雀般叽叽喳喳地打开了话匣。

“我这小院都来过好几拨人了，你们为何直等到现在才来？”桃小别不满地质问众人。

没想到第一个抢着回答的会是澄黛：“我们天天守在隔壁洛安殿下的院子里，就等你醒了好来看你，哪知你一睡就是三天，差点就要被抬到天界去参加修习了。”

“你都不知道你这个听涛小院有多难进。”葆迦年也道：“我日日遣随得来向秋星打探消息，随得日日都告诉我们你还在睡着，求离上神不准任何人前来打扰。”说完将头往桃小别的方向凑了凑，又轻声道：“你也知道你这位师父说的话没人敢不听，我们自然只能龟缩在墙外，你不醒我们还真不敢来叫门。”

“不过今日见你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想来应该是无碍了。恭喜你啊，在对决试炼中那般神勇，以妖灵之体打败上仙的分身，桃小别，了不起啊！”昭辰说完向她竖起一个大拇指，眼眸中全是赞赏之色。

桃小别自然十分得意，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朝奕瑜道：“听说你是故意输给天歌的？”

奕瑜一愣，但很快温柔浅笑地说：“也并非是我相让，天歌毕竟也算求离上神的弟子，他的本事原也与我相差无几。”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看着桃小别真诚地说：“再说我们本就是自己人，谁输谁赢都一样。何况我想小别妹妹素来与他相伴，离了他独自去到天界修习怕是会多有不惯，所以我就没有使出全力。”

桃小别投给奕瑜一个大大的笑颜道：“那我就替天歌谢谢三公主喽，以后若有需要我们相助之时，我们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奕瑜嗔怪道：“说得我好像是为了讨要一个好处！”

澄黛赶紧朝奕瑜摆摆手：“哎呀，我的傻姐姐，桃小别那么精明的人都作出承诺了，你为何推让啊？快快应承她，以后有何不想干的破事就找她和天歌去办，千万别浪费了这个机会！”

澄黛的话让众人一阵大笑，大家的笑声还没止住桃小别又对珩景道：“我还听说你也有意让了澄黛一场，那她可有许你何种好处啊？”

澄黛的脸上顿时腾起两朵绯云，她使劲剜了桃小别一眼说：“你说你这张嘴，尽说让人生恨的话！”

桃小别还没开口，珩景却温言道：“我们几人原本就说好要一起修习参悟，谱一段同袍之谊，既然如此又怎么少得了七公主，不要说我可让她一场，洛安殿下、迦年殿下、昭辰殿下谁都会让她一场。再说三公主本就是水族皇族血脉，成仙为神是早晚之事，也不算有违规则。”

珩景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缓解了澄黛的尴尬，又将他私下相让一事说得理所应当，直让桃小别一阵恶寒，她忍不住朝珩景吐出舌头扮了个大大的鬼脸，顿时将众人都逗得大笑起来。他们东倒西歪地笑闹一气，一下就将气氛渲染得尤为欢乐，让各自的心中都无比开怀。

等大家的笑声渐渐止息，洛安忽然道：“不知求离上神方才为何会单单向我和小妖殿下问话？”

葆迦年立刻不假思索地说：“我们俩相貌好，修为好，要不就是上神与我俩的爹关系好。”

昭辰“呸”了一声道：“你要不要脸！连爹都要搬出来比较一番不成？”

澄黛马上说：“那还用得着比？洛安殿下是天帝的儿子，我等要如何比？”

洛安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你们觉得求离上神会在乎我们是谁的儿子吗？”众人回想求离在八神面前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将牙珉的仙骨剥掉的样子均是赶紧摇头，然后全都看向桃小别，像是想从她口中寻得一个答案。

桃小别皱着眉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啊。想来也许是我跟师父提起过洛安与我一起收伏过云狡兽，所以他知你曾有助于我，遂特意多问几句。”说完又朝葆迦年挑挑眉道：“至于你嘛，估计是多年来恶名早已传遍四界五湖，所以我师父才会问妖王对你好不好，他的言下之意应该是若有你这般顽劣的儿子，早就被他打死了！”说完笑得不可自抑，让其余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葆迦年鼻子都气歪了：“桃小别，这个问题咱们之前已经探讨过了，我俩儿之间到底谁更顽劣，你心里当真没点数吗？”

桃小别摇头晃脑地一阵叫嚷：“你更顽劣，小年郎更顽劣，小妖殿下更顽劣……”

原本又是一出要闹将起来的戏码，却被洛安的又一个问题打断：“方才大妖司来你的小院也是来拜访上神的吗？”

葆迦年顿时停止与桃小别的打闹道：“对啊，我师傅进来的时候我们几人就在门外，但他不愿我们跟来，硬是将我们摒退而去。”

桃小别搔搔头道：“你们还别说，那位大妖司真是奇怪，不但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对柳忆还特别感兴趣，临走时还赠了一柄神剑给他。”

葆迦年瞪大了眼睛：“当真？是柄什么剑？”

桃小别想了想道：“叫……绝影剑。”

葆迦年倒吸一口凉气：“什么？绝影剑！”

洛安问他：“可是你叔父妖将主所用的绝影剑？”

葆迦年皱着眉朝洛安点点头：“正是。我叔父与我父王兄弟之情深厚，原本代我父王掌管着妖界的兵卒，人称妖将主。可惜上万年前叔父因故身死魂飞，这把绝影剑就被我父王收回，我也曾想用这把剑，但奈何就是拔不出来。没想到，今日竟被我师父赠给了柳忆！”

“你拔不出来？”桃小别奇怪地看着葆迦年，然后作了一个拔刀的动作：“当时柳忆可是‘唰’一下就拔出了那柄剑，当时剑气四溢，罡风乱飞，还将夏月和秋星吓得缩作一团呢！”

葆迦年转过头去看着仍旧立于听涛小院屋檐高处的那具挺拔身影，喃喃道：“为何要给他呢？”

桃小别以为葆迦年在问自己，随口答道：“也许见柳忆刚刚得了一副仙骨，再加又是我师父的弟子，成仙为神指日可待，故……巴结一番？”

桃小别的话让葆迦年气乐了：“不要说他现在还没有成仙，就是已经成仙为神，又有何值得我师父去巴结的？我师父是妖界的大妖司，他的修为跟你师父应该也不相上下！”

桃小别耸耸肩：“什么叫不相上下？那你说到底是在上还是在下啊？”

葆迦年气恼地站起身：“桃小别！”

桃小别还未回答，一个清冷的声音随风而来：“是谁如此愤慨地唤我的别儿啊？别儿心性良善，莫要吓到她。”

求离上神的声音拖得很长，虽不见他的身影，众人马上想到当日在那拓羁场之上上神之言：“我可不是来讲道理的，我只是为我的别儿撑腰！”

葆迦年猛地闭上嘴，并迅速地坐回原位，一脸不甘的看着桃小别，桃小别乐不可支地望着他郁卒的神情笑弯了眉眼。那一刻她感觉无比开怀，师父在随手可触的院中，友人也环伺身侧，这世间幸事她竟全都拥有，天命之康概一时让她喟叹出声。

此时，所有人都趴在小桌之上低声轻笑，唯有洛安看着她的眼睛问：“你怎么了？为何叹息？”

桃小别冲他调皮地撅起嘴：“担心这般开怀的日子再不复来呀！”

“怎么会？”洛安温和地笑着：“清风明月，不是总在手边吗？”

桃小别下意识地摊开手握了握，笑盈盈地说：“哈哈，我抓住了你的清风明月。”

…………

几人的细语声和笑声此起彼伏，让此刻的听涛小院变得尤为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