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夜桃小别当真早早就睡下了吗？

当然没有。她在天刚刚擦黑之时便趁着夜色溜出了天芒山，她要去疏影清溪找师父，见娘亲。距上回在疏影清溪见到师父已经一月有余，今日任凭谁也别想拦着她。

柳忆守在她的门口自然是个障眼法，一来为了不让人去敲她的房门，二来造成她真在房内休息的假象。在天芒山修习的弟子均知道柳忆是求离上神派来保护她的，一见柳忆那般着紧的守在她的门口，自然便以为她果真在房内安睡。

而此时，她早就来到了那片秘境，有云狡兽傍身，她无需惊动求离上神便穿过了外围的结界，然后一路撒着欢奔向藤萝掩映而又灯火通明的那方庭院。

桃小别远远便见庭院的窗户中有数个人影闪动，脸上便扬起笑脸自言自语地道：“看来娘亲她们全都到了！”说完飞身一闪，化作一道青影倏然便出现在庭院的大门外。

见此时大门洞开，桃小别便毫不犹豫地往里奔，嘴里一边高声叫着：“娘亲、师父！”话音未落她便如兔子般一蹦三跳的蹿入了厅堂，甫一入屋她立刻见到求离上神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那温润如玉的脸上正挂着一抹神色不明的笑意。

桃小别正想扑到求离上神身边，错眼一看，这才发现在求离上神两侧的圈椅中都坐满了人，而这些人个个她都认得，此刻也个个都正瞧着她。

桃小别挂在脸上的笑还来不及撤去，但内心却是一万道雷击当头而下，她苦笑不得的想：我千挑万选，终是选了一个与八神一同出现在疏影清溪的好日子！

虽然有求离上神相互，桃小别猜到八神也必不会为难她，不过私自出山被这般当场抓个现行，她脸皮再厚也多少有些难以为颜，因此愣了半晌才扭扭捏捏地朝八神一一请安。

寂世日上神就朝她眨了眨眼睛道：“怎么，不欢迎我们？”

桃小别赶紧摆手：“小别不敢！”

寂世日便又道：“所以只是不得不欢迎，而非真心实意，对吧？”

桃小别只得朝寂世日讨饶：“上神，您就莫要拿小别打趣了！小别自然是欢迎各位上神驾临我们疏影清溪的。”

温仪便问：“这里叫疏影清溪？”

桃小别便得意地朝她点点头：“嗯，我取的名字！”

温仪便目光闪闪地又问：“本神曾经听你和天歌都说过，你们住的地方叫‘春庭幽谷’。”

桃小别的眼神一转便瞧向求离上神，求离上神立刻淡淡地道：“本神不日前才将春庭幽谷搬到了此处。”说完抬起眼眸从八神脸上一一扫过，一边继续说道：“也就是佑宁道和丹妙青跟在别儿身后寻到此处那日，本神方才把这里打理妥当。”

八神自是知道求离上神是在怪责两位上仙所做之事有失分寸，一时都有些踧踖不安，几息之后天凌上神便道：“佑宁道与丹妙青跟踪桃小别之事我等也是事后才知，虽然二位上仙确实有失分寸，但于我八神来说，却实在是喜不自禁，因为我等终是得偿所愿，可以寻到求离上神所在之境了。”

桃小别忍不住小声道：“真是奇怪，为何非要知道我师父所在何处呢？”

李达一的薄唇上便勾出一抹浅笑，温和地回说：“那是因为你师父是我天界举世无双之真神，不光天帝极为看中，各方仙神也都仰慕有加，我天界实在是不想失去上神。”

桃小别还想说什么，却听从厅堂之外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而一个女子婉转沉韵的声音也袅袅传来：“可是我儿回来了？”

桃小别立刻欢叫一声：“娘亲，娘亲，别儿在这里！”一边喊着便一边迎了出去。

屋内的八神匆匆对视一眼，又很快都将目光聚集到厅堂的门口，均是屏息敛气等着这位听闻很久的之遥夫人现身一见。尤其是托别姬，她的期盼中更带着几分紧张，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圈椅的围栏，抓得指节都泛白也未曾察觉。

几息之后，桃小别挽着之遥夫人的手臂从门外款款而入。今日的之遥夫人着了一件紫红的裙裾，更衬得她肌赛霜雪，唇如樱珠，她乌黑浓密的头发被梳成极其精致的发髻，分层交错的堆在鬓边，她的身姿如烟如柳，当她越走越近时，更有怡人清香扑鼻而至，而她眉眼间的那抹艳媚之色更是勾魂摄魄，真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品若金玉、气若芝兰的成熟之美。

求离上神一见之遥夫人即起身迎了过去，八神也不得不连忙站起，看着求离上神急走到之遥夫人面前，将她的柔荑握在手中，拉着她走到主位之前。

而之遥夫人此时才向八神盈盈一拜：“之遥见过各位上神。”

八神也赶紧回礼：“见过夫人。”

唯独桃小别有些错愕的站在一旁，她两只灵动的眼眸在求离上神和之遥夫人的身上来来回回的逡巡，心中觉得今日所见的师父与娘亲实在有些不对劲，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之遥夫人见她傻愣愣的站在一旁便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口中怜爱地说：“让娘亲好好看看，娘亲都好久未见到娘亲的别儿了！”

之遥夫人这句温情四溢地话语立刻让桃小别忘了心中那些疑惑和不安，也不管八神还在一旁看着，就一头扑进之遥夫人的胸口，使劲嗅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香味，喃喃地道：“别儿也好想娘亲啊，做梦都想闻到娘亲身上这股香味。”

之遥夫人就笑着说：“如今我们将家都搬到了天芒山旁，以后你若是想回来，回来便是。”

桃小别正要答应又觉不妥，赶紧从之遥夫人的怀中抬起头来，两束闪烁的目光忽闪忽闪地在八神的面门上跳跃。

天凌上神只得道：“既是如此之近，你若是实在想回来……也并非不可……”

而陆耀上神接口道：“不过修习弟子不准离山的规矩从来便有，未免落人口实，你若是回来，还是莫要让旁人知晓。”

魏巍也点点头：“对，悄悄的出山，再悄悄的回去，我等权当不知。”

张戈便笑言：“桃小别，我八神不过来你家讨要了一杯茶水，却送了你一个天大的便利啊！”

桃小别立刻挣脱之遥夫人的怀抱，喜笑颜开地朝八神作揖：“别儿谢过各位上神！别儿一定小心行事，不给各位上神添麻烦。”

寂世日就吊儿郎当地道：“你能给本神添什么麻烦啊？不就是哪天露馅了被别人知道你私自离山了？到时就说是本神允的，我倒要看看谁敢啰嗦。”

天凌皱眉看向寂世日，原本想用眼神提醒他不要袒护得太过明显，哪知寂世日一见他将目光投向自己便赶紧转开了脸，天凌轻叹一声也只得作罢。

而温仪瞧了瞧一直未曾作声的托别姬一眼，心中不禁一动，便巧笑嫣然地朝之遥夫人问道：“不知夫人与求离上神是如何相识的？”

温仪的话让原本有些发愣的托别姬目光一闪，像是回魂般认真而迫切地死盯着之遥夫人。

此时不光托别姬关心求离与之遥的因缘际会，桃小别也显得兴味盎然，便也目光灼灼地看向娘亲，等待她的回答。

而之遥夫人还未开口，求离上神那张矜冷出尘的脸上便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只听他柔声道：“我与之遥相逢在人间四月天，之遥以花妖之体变作一个卖唱的姑娘，在扶柳依依的河边茶馆里唱着婉转悠扬的小曲，却遇到一个小流氓妄图骚扰，本神原本打算出手相救，哪知她竟自愿跟那孟浪之子同去，本神心下不忍便跟去一看，正好看到之遥将那小流氓开膛破肚，让他死得极其凄惨。”

求离之言让八神面面相觑，满脸震惊，求离便朝他们笑道：“本神当时便是你等这般神情。”说完朗声一笑又继续说道：“然后本神当然质问她为何要下此毒手，之遥便反问我，若留此子于世，依其品性，他日仍会有孤苦无依的姑娘落他虎口，只有杀之才是对那些善良、弱小生命最大的善举。”

此时之遥夫人也浅笑盈盈地开口道：“这位风光霁月的求离上神就这般在三语两语间就被之遥说动了，之遥那时年轻莽撞，确实做了不少鲁莽之事，幸亏求离一直不离不弃跟随身侧，乃保得我平安无忧。”

说完二人相视一笑，目光纠缠间全是温情，像是已然忘了身边尚且围有他人，旁若无人的各自伸出手去交握在一起。

托别姬神色迷惘地低下头去，似是被求离和之遥那含情脉脉的眼神所伤，再也不敢多看他们一眼。而桃小别也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娘亲与师父，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升腾而起，让她的眼神中满是疑惑。

半晌之后，求离的眼神终于从之遥夫人的脸上离开，他平静而坦然地望向八神，几位上神亲眼看着求离与之遥情意款款地深情对望，原本有些坐立难安，突然又见求离上神眼神无比清明地看将过来，便纷纷正襟危坐，知道求离上神恐怕有话要说。

就听求离上神一字一顿地道：“我知你等前来本神的住地，并非只为拜访，恐怕也想来查探一番这数千年来陪伴在本神身侧的是何方人士，而如尔等所愿，你们见到了。”说完将握在手中的之遥的手轻轻捏了捏，又朝众神道：“她便是本神的爱侣之遥，一个万年花妖，桃小别便是之遥与本神的女儿。”

桃小别与求离上神的关系在八神心中早已不是秘密，但眼下从求离口中亲口说出仍旧让众神面色之上闪现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他们都明白，以前猜到是一回事，现在由求离亲口告知又是另一回事，以后对这个桃小别恐怕真是轻不得重不得，更加不好拿捏了。

而最为震惊的莫过于已经当场傻掉的桃小别。不得不说，这个答案是她午夜梦回时臆想过千万遍的画面，也是她等了数千年最希望听到的真相，然而这个被告知的过程却让她觉得无比潦草，难道不应该是师父和娘亲寻个没有旁人的时机，与她在温暖的灯火下三目相对，由师父和娘亲你一言我一语的缓言相告吗？如何会是这般在突然造访的外人前，像宣布一项法度般掷地有声地说出来便作罢了呢？而在此期间，师父与娘亲除了两两相望，甚至都没有将目光分给她一星半点，难道他们并不在乎她知道这个真相后会如何反应，就像当初要瞒着她时也不管她的感受般吗？

八神显然也注意到了桃小别的神情，尤其是寂世日看到她目瞪口呆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便轻声问道：“桃小别，你还好吗？”

之遥夫人似是在这时才想起女儿尚在身边，赶紧将她重又搂进怀中，口中悲戚地道：“都怪我们一直瞒着你，今日突闻真相，我儿恐怕也是吓到了吧！”

一直未曾开口的托别姬终于朝求离出声问道：“上神为何要瞒着别儿？”

求离上神眼神飘忽的看着桃小别，口中喃喃道：“本神被世人传为古往今来第一真神，有多少人顶礼膜拜就有多少人恨之妒之，为免给别儿带来无妄之灾，这才一直以师徒相处……”说到此处他轻轻叹息一声，看向桃小别的目光变得温润如水，只见他抬起一只手朝桃小别轻声道：“别儿，过来。”

桃小别便抬眼去瞧求离，分明看到求离看向她的目光中除了亲切的慈爱还有淡淡的悲悯。而见她一动不动，只知茫然地看着自己，求离便又唤了她一声：“别儿？”而这声呼唤在桃小别听来竟有丝丝哀求的意味。她突然回想起当初在邕巴仙岛之时，自己询问生父是谁时，求离上神那顷刻大变的面色，还有他那双原本带着笑意的眸子里浮起的寒凉，那时的他那张温存的脸也被深重的悲怆层层裹覆，竟让桃小别一时有了仿佛与他远隔千山万水，再也感觉不到半分暖意之感。

当时的情境越是回想越让桃小别心惊，而眼前的求离上神此时正伸出一只仍旧等待着的手，期盼她若往常般亲昵地上前握住。桃小别终于回过神来，她生怕他收回那只洁净修长的伸向自己的手，瞬间便扑过去紧紧握住。她想开口唤师父，又想开口唤爹爹，但她张着嘴踌躇半天，往日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的那声“爹爹”终究没有喊出口，徒留喉道中一阵无声的唏嘘，像是她此刻的心情，惶惑大过了惊喜，让她久久难以平静。

求离见到她那副欲语还休的神情，眼中也露出些许伤感，他拉着桃小别的手顺势将她拢进怀中，然后轻声道：“好了，莫要难过，都怪我今日说得太过仓促，稍后我和你娘亲再慢慢解释给你听。”

此时露久姑姑突然走过来轻轻拍着桃小别的背，慈爱地朝她道：“小姐只是太过惊喜，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对不对？来来来，让老奴带着小姐去喝碗羹汤平复一下心情，上神与夫人就在此陪着几位贵客吧！”

之遥夫人便点点头：“也好，别儿你去吧，晚些时候娘亲再好好解释给你听。”

桃小别又赶忙去望求离，就见求离微笑着对她点点头，她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求离上神的怀抱，跟着露久姑姑穿过厅堂，往后院的小房走去。

一路上，露久姑姑都紧紧地扶着她的胳膊，生怕一松手，她就会飞走一般。而等桃小别侧头去看时，露久姑姑便给了她一个熟悉的慈爱有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