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小别被露久姑姑带到了后院的寝房中,她一看屋内的陈设便知这是为自己准备的房间,不管是家具的样式还是随处可见的各种小物件,都是完全按自己的喜好置办的。不过眼下她可顾不得去把玩那些穷工极巧的物件,而是以手托腮,安静地坐在屋内的圆桌之前。
此时夏月和秋星推门而入,夏月端着一碗浓稠香醇的汤羹,而秋星则放下了一盘鲜嫩欲滴的果子。两人这一夜都还未与桃小别好好说上话,此时终于与她们的小姐同处一室,两张嘴都蠢蠢欲动,好多话就在嘴边,似是马上就要冲口而出。
而露久姑姑只是淡淡地看了二人一眼,立刻就让她们咽下了所有的话语,乖乖地屈膝行了个礼就匆忙退下。
桃小别其实什么都不想吃,但拗不过露久姑姑的劝说,只得端起那碗汤羹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若是在平日里,她一定会心满意足地摸摸肚子朝露久姑姑赞叹这碗汤羹有多香,但今日她却是将碗一放,单手托着腮,另一只手贴在桌面上焦躁不安地敲个不停。
露久姑姑便问她:“那么多时日未见,你就没有话要同我说吗?”
桃小别这才反应过来,打起精神冲露久姑姑笑道:“别儿正要问呢,姑姑近段时日里身子可好?夏月和秋星可还听话,有没有让姑姑生气?”
露久姑姑轻轻摇摇头,她没有回答桃小别的问题,反而问她道:“难道你就不想听听你娘亲和……和你爹爹之事?”
桃小别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咬了咬嘴唇才道:“我自然想听,但是……我想要他们自己告诉我……而非从别人口中所知。”
露久姑姑慈祥地笑着:“那大约得等到八神都走了,求离上神和夫人才有空向你解释了。”
桃小别就嘟嘟囔囔地道:“这几位上神今日来得还真不是时候……”说到此处她停住话头,有些犹疑地问露久姑姑:“您说若是八神今日不来,娘亲和……会不会如此匆忙的将此事说出?”
露久姑姑一瞬不瞬地看着桃小别道:“别儿想说什么?”
桃小别就歪着头犹豫地说:“我总觉得他们今日极其奇怪,我虽说不出怪在哪里,但就是觉得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让我觉得陌生之至,总之……总之……”
“总之什么?”
“总之我就是觉得今日种种好像都是为了说给八神听的,为了给我一个身份,为了八神乃至整个天界都不看轻我,他们这才匆匆将这件隐瞒了数千年的事突然道破!”桃小别越说越是激动,说到最后俨然已经气喘吁吁,她的脑中嗡嗡作响,隐隐感觉这件事仿佛又是师父与娘亲为了自己而作出的权衡之计,或者他们原本根本就不想将此事昭告世人,却因为自己而不得不匆忙袒露实情。桃小别猛地一拳擂在桌上,师父已经为自己袖手天下千年,如今也仍是因为自己不得不向整个天界道出他们二人之间的关联。像师父那般逍遥皎洁之人,就是因为自己的存在,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做着那些非他甘愿之事。
露久姑姑急急地将桃小别的手拉到掌中揉捏,心疼地道:“你便是心中不痛快也不要伤了自己啊!”说完仔细瞧了瞧桃小别的神色,有些疑惑地问:“难道……你并不希望求离上神是你的爹爹?”
桃小别悚然一惊,没想到自己纷繁复杂的心绪居然会给人如此错觉,她立刻心慌意乱地摇头:“当然不是!我其实从小便将师父当作爹爹,他是与不是我都愿意将他当作我的爹爹,我只是……只是……”在露久姑姑慈爱的注视下桃小别终于喊出:“我只是不希望他是被迫承认……若是他不想提及此事,我可以生生世世都不追问!只要……只要他陪着我便好……”
露久姑姑轻轻地抚摸着桃小别的手背,温柔地问:“傻孩子,你为何会以为他不想承认你是他的女儿呢?”
桃小别便垂下眼眸道:“如果愿意承认,即便不对外人言明,也不该瞒着别儿,让我在这千年间喊了他无数声‘师父’,却从未喊过一声‘爹爹’……”
“那是因为,我不配你这声‘爹爹’!”求离上神清冷的声音突然自门外传来,紧接着他那抹如雪的身影便轻轻晃进了屋内,而之遥夫人紧随其后,二者于烛火氤氲的光线中并肩站立于桃小别身前,皆是眼神深深地看着她。
露久姑姑急忙站起身朝二人屈膝行了一礼便悄然退下,临走还贴心地将门扉轻轻掩上。而桃小别手足无措的起身后便愣愣地看着二人,既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发问。
之遥夫人看道桃小别那副无所适从的模样心疼至极,上前两步将她的双手握在手中,柔声朝她道:“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是娘亲,都是娘亲的错。”
哪知求离立刻急声道:“你娘亲没有错!是我的错,是我!”
之遥夫人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轻轻将桃小别拉回桌前坐下,她看了求离一眼,求离便也跟过去坐好,这一家三口终于如桃小别所愿的那般整整齐齐,三目相对地坐在了一起。
而桃小别望着坐于自己对面,脸上皆含几番愁苦的两位亲人,如醍醐灌顶般突然明白了为何自己会一直感觉他们今日这般怪异,原来平素里尽管娘亲与师父亲厚有加,却从未在人前表现出过分亲近的模样,今日在八神面前两双交握的手、过分缠绵悱恻的眼神都是桃小别见所未见的。那种突如其来的温情当场让她看傻了眼,心知有异却又无从说起。而眼下,娘亲与师父像是回归往日间的默契和淡然,那种无关风月的亲密情感更让桃小别觉得妥帖、相适。
如此一想,桃小别心中的惊惶渐渐褪去,她冲口问道:“在八神面前的亲近,是装出来的对不对?”
而求离和之遥惊讶地相互对视一眼,继而双双摇头轻笑,之遥夫人甚至娇嗔地朝求离道:“我就说瞒得了八神瞒不了她!”
桃小别难以置信地看着浅笑吟吟的两人,心中再次掀起轩然大波,混乱得一塌糊涂:他们为何要装?他们之间难道并非有情有义?如若没有,又怎会有了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就听求离艰难地道:“我方才说了,一切都是我的错。”
桃小别没想到这个故事要用一个“错误”来开始,但她在心乱如麻的当下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安静地听求离上神一一道来。
原来,求离与之遥确实是在人间相识,也确实缘起于小茶馆的那场故事,之遥手刃那名登徒子后便与求离结伴在人间游历,在日复一日的朝夕相处中,清风明月的求离上神逐渐倾心于古灵精怪的花妖之遥,奈何之遥从来只把求离当作兄长,并无半点非分之想,于是求离也只得安静地随伴身侧,绝口不提其他。后来之遥主动要跟求离分别,不愿他在七情不全的自己身上耗费姻缘。二人分别后,各自独行在寂寥寡淡的人间,却突于一日毫无预兆的再次相遇,欢喜莫名的二人一时难以自持,不但喝得酩酊大醉,竟也忘却了男女之防。事后求离悔恨交加,再无面目见之遥,而之遥也就此隐匿它方,直到发现自己怀了身孕。等求离知道此事时,之遥已经即将临盆,而求离便离开云狡兽,从溟极道匆忙赶到之遥身旁,陪她生下了孩子,而这一陪就时至如今。
求离的讲述一时让桃小别难以接受,她竟并非父母情爱的结晶,而是一场醉酒后得到的命运的“附赠”,这实在让她颇觉荒唐。然而她深知这便是实实在在的真相,求离上神所言与她在溟极道中读取到的云狡兽的记忆两相契合,再加上这千年来她感知到的娘亲与求离的情愫,确实更为像是兄妹之情,而非男欢女爱。
难怪当日求离会在云狡兽面前哀凄而言:“以我心换她心,始知悲之深……”原来即便娘亲怀了他的孩子,也仍旧不能爱上他。而求离一直背负着冒犯了娘亲的罪责,故不愿承认是桃小别的父亲,认为自己不配她唤上一声“爹爹”。
所有的事实就这般被求离娓娓道出,即使有些不堪,但却是一个严丝合缝到几乎完美的事实,至少桃小别想不到任何缺失和谬误,唯独娘亲不能爱上师父这一点,让她无论如何也难以置信。
而求离将一切讲完,便与之遥同时神情紧张地看着桃小别,深怕这段故事会让她不喜或是难以接受。当他们看见桃小别的眼眶中逐渐浮现热泪时,他们不由得两两对视,眼中均是一片惊惶,而此时却听桃小别哽咽着问之遥夫人:“娘亲,世人都说……都说师父风采遗世,高洁无双,为何……为何您却偏偏不爱他呢?”
桃小别的问话虽然让求离与之遥哭笑不得,但也将她信服这段故事的心情表达得明明白白,因此二人暗自松了口气,双双稳了稳心神才由之遥夫人开口道:“我乃一个花妖,一个吸取天地灵气的草木妖灵,原本就七情不全,六欲无通,时至万年之后的今日,才将将辨识清楚红尘中那些飘摇不定的情愫,而在万年以前,我又怎会爱上他人?”
桃小别顿时充满期待地紧盯着之遥夫人:“娘亲的意思是……如今……如今您便爱上师父了?”
求离上神的唇角轻扬,勾出一个极其俊美的笑容,只听他柔声道:“你娘亲这些年参悟出的深沉爱意,已经全都给了你,为师从未分得半分。”
桃小别便急急地朝之遥夫人道:“娘亲,您对我的爱意乃骨肉深情,而非男女之情,不一样的,不一样。”
之遥夫人便揶揄道:“我的别儿出了趟远门,便已然知晓何为男女之情了?”
桃小别一时语塞,想要叫娘亲不要打岔,但其实内心也明白,对于男女之情,自己也知之甚少。
而求离瞧见她那副抓耳挠腮的样子便笑道:“我与你娘亲之间的事情你就莫要管了,我们在春庭幽谷相互陪伴数千年,早已如家人般两相契合,这种血脉相连般的稳固情愫难道就一定比不上那些浓烈似火的男欢女爱吗?”说完他与之遥夫人相视一笑,眼神中的了然、信赖和淡定自如竟真的仿若胜过了世间一切,让桃小别没来由得鼻尖一酸,一边潺然泪下,一边语不成调地道:“你们……你们明明这般登对,还生了……生了我那么……聪明伶俐的孩子……却偏偏不能成为神仙眷侣……真是……真是让别儿意难平啊!”
求离上神就与之遥夫人一同抖动肩膀大笑起来,笑完之后夫人才想起给桃小别擦眼泪,一边擦一边朝她柔声道:“那你现在可知,你该叫他什么了?”
求离一听身子一凛,竟是连眼睛也不眨了,原本想装作平静无波的样子,哪知嘴唇却在轻微颤动,一眼就被桃小别看出了他的紧张和无措。桃小别不忍往日里那位矜冷出尘的师父露出这般难以自持的神情,便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将脸孔埋进他的胸腔中,贴着他丝滑的衣襟清晰而甜糯地喊了一声:“爹爹!”
就是这一声“爹爹”,让求离上神疏离淡然的眼眸中浮起一层氤氲的泪光,不知是为了掩盖眼中的热泪还是为了抚平心中的波动,他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圈住桃小别的手臂也收得更紧,只见他低下头将下巴抵在桃小别的黑发上,口中喃喃地轻唤着:“别儿,我的别儿……”
而得偿所愿的桃小别此刻是那般满足,师父竟真的是自己的父亲,而此刻被自己的父亲抱在怀中,竟是这般的从容、开怀而又幸福到无以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