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过得尤其快,当桃小别终于得了闲在晚霞的余晖下眺望远方时,恰好看到柳忆也在不远处茕茕孑立,任凭徐风将他的长袍吹得飘摇不定。
桃小别便走到他身边,而柳忆只是看了她一眼也并不言语,仍旧保持着抱胸而立的姿势。
桃小别就斜着眼睛道:“你还真是我见过最不爱说话的人。”
柳忆竟点点头:“也许吧。”
桃小别就问他:“在今日之前,你知道师父便是我的爹爹吗?”见柳忆摇头,桃小别又十分惊奇地问:“那今日听到这个消息,为何不见你有任何惊讶之色?”
柳忆便道:“师尊一直伴你左右,即便不是亲父也更胜亲父,在我看来,这般理所应当的事情,为何要惊讶?”
“理所应当?”
“正是。师尊向来对你宠爱有加,如今想来不就是父亲对女儿的舐犊情深吗?所以,若师尊并非你的亲父才会让我讶异,而师尊正是你的亲父岂非理所应当?”
桃小别便笑了:“柳忆,真正的原因难道不是因为此事乃我爹爹亲口相告,你才会这般不疑有他吧?”
柳忆立刻笃定地回答:“那是自然,师尊之言柳忆从来坚信不疑。”说完他凝眸想了想又问:“难道你觉得师尊是在骗你?”
“当然不是!”桃小别撅着嘴道:“我只是觉得他们不该瞒我那么久,这回若非八神逼得紧,也许他们还得继续瞒我。”
“师尊处事自有他的道理。”
桃小别实在不爱听柳忆这般一本正经的托词,就朝他扬着眉道:“在你心中,是不是我爹爹说什么你都听?是不是普天之下他便是你最为在意之人?”
柳忆便毫不犹豫地答道:“那是自然。”
桃小别又问:“我呢?我与爹爹比起来,你更着紧谁?”
柳忆眼睛都没眨上一眨便冲口而出:“自然还是师尊。”
而桃小别非但没有失落,反而一脸得意地道:“我爹爹不愧是万中无一的上神,好多人都敬仰他崇拜他,连认我为主的云狡兽都舍不得离开他,最过分就是你了,以前在春庭幽谷竟连话都懒得跟我说……”
柳忆滞了滞,多少有些尴尬地道:“并非我不想理会小姐,而是因为我笨嘴笨舌,怕惹得小姐不快而已。”
桃小别的脸上漾出一抹促狭的笑容道:“算了吧,你就别装了!你才不是笨嘴笨舌呢,你是聪明绝顶,知道跟我走得近了免不得要被我捉弄,所以干脆就离我远远的,是吧?”
柳忆像是想笑,但终究控制住了表情,仍旧面色平静地道:“小姐想多了。”
桃小别其实已经捕捉到了他方才那一闪而过的笑容,但也知趣的并未点破,反而望着渐渐暗沉下来的远天幽幽问道:“你是如何遇到我爹爹的?是从何时开始跟随爹爹身侧的?”
哪知有问必答的柳忆很久没有言语,半晌之后才道:“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嗯,自我记事起我就在师尊身侧,师尊将我养大,授我术法,师尊就像我的亲人,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你也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谁?”
“不知。”
桃小别细细思量一番后便道:“爹爹带着云狡兽在溟极道修习时身边还并未有你,看来应是他从溟极道出来后才遇到的你。”
柳忆不置可否地道:“也许吧。”
桃小别便奇怪地歪着头去看他的神色:“你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世?”
柳忆看着远方淡淡地道:“那不重要。”
桃小别难以置信地问:“不重要?”
柳忆便点头:“过往种种皆为云烟,曾经的我是谁、在何处都只是曾经而已,重要的是如今的我是谁,在何处。”
“难道今后也不重要?”
“今后种种皆从眼下而起。”
柳忆风轻云淡的话却在桃小别的心中掀起了层层波澜,她没想到那个冷面冷言的人竟能说出这般禅意深远的话,一时有些怔忪,最后便也安静的与柳忆并肩而立,看着远处的那轮红日终于一点一点的消失在山脉的另一头。
天,就要黑了。
葆迦年刚从自己的寝房中出来便遇到了洛安,看洛安那个样子,像是特意候在他的门外。
葆迦年便狐疑地朝洛安问道:“你这是……在等我?”
洛安就轻声朝他道:“你要出山?”
葆迦年一听大惊失色,四下里瞧了几眼才将洛安拉到一旁道:“你如何知道?”
洛安便道:“今日就你没有收到家中的消息,想来你便要回家问个明白。”
葆迦年便放开洛安的胳膊,双手叉腰望着暗沉如水的夜空道:“也不知是不是我家那位父王将我给忘了,本殿下必须得回去给他提个醒,他还有个儿子在天芒山苦修呢!”
“你父王儿子很多吗?还能把你这个唯一的儿子给忘了?”洛安便语调轻松地揶揄道。
“那你说说,为何你们个个都收到家中传讯,唯独我什么消息都未得?”葆迦年皱着眉头苦恼地问。
“也许,妖王觉得……这并非什么大事。”
“桃小别是求离上神的女儿这件事还不算大事?昭辰私底下都跟我说了,他父王可是一再叮嘱他莫要得罪了桃小别,就怕求离上神会拿着泯天袋去将整个北湖都给收了!”
洛安一听实在是忍俊不禁:“看来北湖龙王对求离上神数万年前收伏四湖的手段仍旧记忆犹新啊!”
“谁说不是呢!”葆迦年撇着嘴道:“相比之下,我父王就过于不把求离上神当回事儿了,这般重要的消息都不知道跟我说道说道,也不知他老人家到底怎么想的。”
“所以,你今日一定要回去?”
“一定。”
“可这天芒山的规矩……”
“哎呀,桃小别都不知道偷跑出去几回了,出不了事儿,我连夜去连夜回,谁也不会知道!”
见葆迦年主意已定,洛安只得轻声嘱咐:“一路小心,切莫逗留太久,明日天亮前务必赶回。”
葆迦年就道:“知道了,知道了!”话音犹在,人已幻化为一团妖风呼啸而去。
那星月洞府与天芒山相隔实在遥远,葆迦年一路耽搁了好久才终于见到了星月洞府外那潭烟波浩淼的湖水,他一个闪身降下云层,站在那扇熟悉的由千古黑铁锻造的大门前朗声高喊:“本殿下回来了,还不开门!”
门洞内立刻传来七零八碎地脚步上,随着“吱呀嘎啦”一串门轴摩擦的声音,那扇厚重的大门终于被拉开了一条缝隙,一个小妖在门缝中一见自家殿下那张丰神俊朗的脸,立刻尖声叫道:“真是殿下,殿下回来了!”
葆迦年瞬间便被从大门内迎出来的七、八个妖灵团团围住,大家都想同他们的殿下说说话,哪知这位平日里最爱玩闹的殿下今日却是行色匆匆的模样,也顾不得与众人多言,举步就掠进了洞府,嘴里还问着:“父王呢?”
原本跟在葆迦年身边的妖灵看出殿下应是有事要同妖王相商,也不敢再跟着他,只在他身后大声回复道:“王上与大妖司均在九希堂。”葆迦年便不再多言,急急地往九希堂而去。
他在半路便遇到了得到消息后匆忙相迎的随得,只见随得兴高采烈地小跑着跟在他的身后,一边口无遮拦地问他:“殿下,你怎么回来了?难道是犯了错事被八神赶回来的?”
葆迦年一下停住脚步,跟在他身后的随得便一头撞到他的背上,一时吃痛还摸着头可怜巴巴地质问他:“殿下,你怎么说停就停啊,哎呀,撞死我了!”
葆迦年便没好气地道:“撞死活该!”见随得缩了缩脖子,葆迦年又道:“什么叫本殿下被八神给赶回来了?在你心中,本殿下就是个惹祸精不成?”
随得赶紧摇头,狗腿的说:“我的意思是……只有殿下您敢惹八神生气……别人……还……还真没那个胆量……”
葆迦年便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今日本殿下还有旁的事,暂且放过你,以后说话若是再不动脑子,本殿下定要好好罚你!”
“是,小的知错了,知错了!”随得立马顺杆而下,见葆迦年抬腿又走便也赶忙紧随其后,不过这回倒是识趣地闭紧了嘴,再也不敢胡言乱语。
葆迦年走到九希堂外那片繁密秀逸的竹林时突然停住了脚步,只见他紧盯着从竹林的缝隙间穿透而出的九希堂的灯光发着愣,随得看不清楚葆迦年的神色,只得小心翼翼地唤他:“殿下?”
葆迦年这才回过神来,便侧着头问随得:“本殿下不在的这段时日,父王可好?”
“王上一切安好。”
“妖界可有大事发生?”
随得想了想才道:“倒也并无大事发生,只不过昨日好像有天界的传讯,至于什么内容,随得就不得而知了。”
葆迦年勾起唇角笑了笑便抬步穿过竹林,见九希堂的大门洞开着,他就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而随得自然不敢跟进去,只得站在门外,一改与葆迦年相处时的随意模样,变得极为恭谨。
妖王葆荼迩与大妖司法尘亚似是早已知道葆迦年要来,葆荼迩坐在那宽大的楠木书案之后,而法尘亚则站立于一旁,二人的目光均是瞧向九希堂的门口,葆迦年一踏入期间,便立刻被二人看在眼中,而二人也向他展露出各自的笑颜。
葆迦年还未来得及见礼,就听法尘亚朝葆荼迩道:“王上,臣下赢了。”
葆迦年便疑惑地看向二人:“师父,什么赢了?”
葆荼迩便抬起头一阵大笑,笑完才指了指法尘亚道:“昨日收到天界传讯,其中内容本王本想当面告知你,就打算传讯叫你寻机回来一趟,可你师父说我们什么都不用做,你今夜自会回来。”
葆迦年一听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师父,你知道年郎为此气恼了整整一日吗?”
葆荼迩便不明所以地问:“何事让年郎气恼?”
葆迦年就道:“桃小别是求离上神的女儿这般大事,洛安、珩景他们自是全都收到了家中的传讯,唯有我像被人遗忘般未得任何讯息,父王说我该不该恼,该不该回来问个清楚明白?”
葆荼迩恍然大悟般笑道:“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看来还是你师父了解你啊!”
法尘亚就哑着嗓子道:“回来也好,这一趟离家太久,王上也想念年郎了。”
葆迦年便目光闪闪地看向葆荼迩,就见葆荼迩从案几之后朝自己走来,一边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自己,一边极其温和地问道:“这些年可是本王太过苛责于你,竟让你以为本王会忘了在外修习的儿子?”
葆迦年连忙摇头道:“年郎可不敢那么想,只是借着这股气恼回家一趟,父王便不好责罚我了。”
葆荼迩便垂下眼睑道:“是啊,父王这些年罚你罚得是有些多……”
葆迦年有些疑惑地望着葆荼迩道:“父王今日是怎么了,为何总是这般说话?父王知道年郎并未怪过父王,父王若是太过放纵年郎,不知如今的年郎会是何种模样,恐怕纨绔子弟说的便是我了。”
葆荼迩便笑着摇摇头道:“本王的年郎天资奇纵,一表人才,四界五湖的仙子们何人不识?年郎能成长至此,本王心中甚慰,你母妃要是知晓有今日,便不会早早就故去了……”
一听葆荼迩提到自己的母亲,葆迦年便不知该如何接话了,毕竟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身死神灭,他连一点印象也无,只得喃喃地朝葆荼迩喊了一声:“父王……”
而法尘亚也适时打断二人的谈话:“王上,桃小别之事……”
葆荼迩这才回过神来,便朝葆迦年正色道:“桃小别乃求离之女你已知晓,而父王要告诉你的是,此女你务必远离,虽不可轻慢她,但也不要与她相交过密。”
葆迦年便耸耸肩膀道:“难道父王也如北湖龙王般,怕我得罪了她不好收场?”见葆荼迩不应声他便又道:“即便如此也不必叫我远离她啊,父王要是如此看重求离上神,我若与桃小别交好,岂非好事一件?”
哪知葆荼迩摇摇头道:“你与她保持距离才是好事一件!”
葆迦年疑惑地问:“为何?我与桃小别从她来星月洞府偷无声草时便结下了不解之缘,而今又一同在天芒山修习,相互之间早就无话不谈,过往从密,父王若是怕我与她产生嫌隙,那大可放心……”
“年郎!”只听葆荼迩打断葆迦年的话朝他大声喝道:“父王要的,是你与她浅浅相交即可,如若你做不到,那就最好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