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天芒山的第二日,桃小别便在天宣阁内将天歌的去向以及自己欺瞒上神之事向八神说了个清楚明白,最后还极其认真地道:“小别有错,甘愿受罚。”
对于天歌的不告而别八神自是十分意外,李达一就叹息一声道:“看来成仙为神也比不上在人界做郡主的郡马受人青睐啊!”
寂世日则道:“要本神说,丫头没错,错在那个天歌!他当真以为这天芒山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之地?咱们就该把他抓回来,收其灵力,毁其慧根,让他变为普普通通的一介莽夫方才放他离去!”
魏巍就道:“天歌才在天芒山修习了多少时日?我看他一身所得多半获于求离上神,我等如何能行又收其灵力又毁其慧根之事?”
张戈也道:“我看算了吧,原本此次遴选大会就全凭自愿,既然他中途离去,就当他自愿放弃吧。”
陆耀也点点头:“对,何必为了一个中途逃跑的鼠辈行那大张旗鼓的捉拿之事,本神也认为就此作罢为好。”
温仪就感慨道:“那个天歌平日里看起来敦厚老实,没想到遇到‘情’字也是这般执迷不悟啊!”
托别姬就冷哼一声:“此人为了一己私欲竟置友人、尊师于不顾,幸好他临阵脱逃,要是真在我等座下修习数载,还不知道会教出个什么东西!”
只有天凌沉默良久方才说道:“本神其实一直较为看重这个孩子,觉得他稳重、自持而又勤奋,却不知……他竟这样便放弃了这条原本倾心向往的修道之路……可惜啊,可惜!”
寂世日趁着天凌尚在感叹时便朝桃小别使了个眼色,然后手中的折扇一扬就朝她道:“丫头,本神正好有事相问,随我来!”说完转身就走,桃小别眼珠转了转也立刻低着头准备跟在寂世日身后离开,哪知天凌突然开口叫住了她:“桃小别,你要去哪里啊?”
桃小别赶忙站住身形,指了指寂世日道:“是寂世日上神叫我随他去的。”
天凌便朝也回过身来的寂世日招了招手:“世日,此事未完,你也莫走。”寂世日便皱着眉垂头丧气地走回了原先的位置坐下。
此时天凌又道:“既然天歌已经离开,他就不再是我天界之人,我八神不再教化他,也不会责罚他,只当与他的缘分已尽,从此两不相干。”说完又目光炯炯地看向桃小别:“而你,欺瞒哄骗本神之事却是实实在在,你既来认罪领罚,那本神自当秉公处置。”
寂世日立刻急了:“丫头虽然欺瞒了你,但并未造成任何恶果,若是实在要追究责任,难道不是应该追究那擅自叛离之人吗?若是你们觉得去人界抓那天歌很是麻烦,此事就交给本神,本神自去走一遭便是!”
“欺瞒上神难道非要造成恶果才算罪孽深重吗?”天凌就反问道。
寂世日便悻悻地说:“不要因为你看重天歌就放他一马!或者也可以放他一马,但也别只顾咬着这个丫头不放啊!”
天凌便无可奈何地说:“你以为本神跟你一样,只要看重就必将无度偏袒?”
托别姬此时就开口道:“桃小别确实有错,但好在她知错愿改,而且还自愿前来领罚,也算真心悔过,不如网开一面,以观后效吧!”
寂世日一听顿时连连点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哪知天凌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怒色:“本神早就告知你二人,叫你二人莫要将偏袒桃小别的心思表达得如此显而易见,可你二人从不知道收敛,难道本神平日里对你们说的那些话都白说了吗?”见寂世日与托别姬都不再言语,天凌便看着桃小别一字一顿地道:“欺瞒上神与礼不合,理当责罚!”
桃小别也立刻作揖而言:“小别既然敢来领罚便做好了受罚的准备,不管今日上神如何罚我,小别都将心悦诚服,甘心受之。”
“好!”天凌就目光灼灼地看向桃小别:“桃小别欺瞒上神罪不可恕”,但念其诚心悔过,便罚其在天芒山峰顶跪之三日,因是罚跪,理应收起护体灵力,甘受那雨打风吹之侵。”
寂世日“啪”的一声收起折扇,正待说话却被托别姬一把拉住,只见托别姬朝他摇了摇头,口中轻声道:“莫要再说。”
而桃小别早已一拜到底:“小别遵命!”
于是,桃小别便这般跪在了天芒山的峰顶,日间的晨露、烈阳、疾风统统往她收起护体灵力的身子上招呼,让她好生难过又好生欢喜,她终于明白了“代价”和“值得”这两个词的意义所在,原来它们并非全然对等,心中认为值得的事情并非就甘愿付出应有的代价,而付得起代价之时,也许并不会认为值得。
或许连苍天都要加深她的认知,刚刚入夜便下起了一场暴雨,如注的雨水铺天盖地的倾盆而下,将整座天芒山都裹入八方风雨之中。桃小别在滂沱的大雨中浑身发抖,雨水如练,落在她的身上如同阵阵抽打,但她一直挺直了背脊不肯露出丝毫困顿之态——雨水太急让她睁不开眼,她便扬着脸闭紧了眼;雨水太重让她浑身僵硬,她便挺直了腰纹丝不动;雨水太密集让她连呼吸都难,她便屏息敛气缓缓吐纳,让自己回复一只草木妖灵的自然属性,变成无声无息又无情无欲的一株树木,任凭天地间的风霜雨雪来了又去,而她于这般风雨中兀自空空落落又满满当当,昏昏沉沉又明明白白。
此时的寂世日上神站在天宣阁内望着暗沉的雨夜出神,托别姬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你不去看看?”
寂世日便垂下眼帘道:“天凌跟我说了,此番也算这丫头应该修习之课,我若干预,便是误了她。”说完他将随身带着的折扇牢牢举在胸前,托别姬看到他的指尖都已握到发白,便叹息了一声:“心疼成这样居然还能忍住,我还真是小瞧了你!”
寂世日就急躁地拿着折扇往面前的窗棂敲去,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他每敲一下托别姬的眉头就皱上一皱,最后终于受不了了,一把握住他的折扇道:“你不必如此!我也心疼她,但我知道此番责罚她理当受之,就该早日让她明白,对别人好要适可而止,对自己好才该尽心尽力!”见寂世日转过脸来看着自己,托别姬又道:“她为何撒谎?不过就是想给天歌留下一线希望,想着若是他去而复返,尚有余地可以转圜,但是她却忘了为自己打算,她这般执着、痴傻,难道不该改吗?不该有个教训吗?”
寂世日便皱着眉朝天上指了指:“跪就跪吧,不过这大雨滂沱的,莫非是天凌给雨神打过了招呼?”
托别姬就无可奈何地道:“你以为谁都如你一般,整起人来无所不用其极!”
寂世日突然就沉下脸来:“对喽,那个天歌,早晚本神要将丫头今日所受之罪十倍加之其身!”
而在德馨居内,澄黛早已急得团团转:“哎呀,可是天漏了?这雨也下得太邪门了,真是百年难遇的大雨!桃小别又不可用护体灵力,还不得被浇成一滩烂泥?”
昭辰向同在门廊内望着大雨发呆的柳忆大声喊道:“平日里你可是紧跟桃小别身侧的,今日难道是见这雨水太大,你便不去与你家小姐站在一处了?”
柳忆虽懒得理会他的调笑,但还是解释道:“师尊吩咐过,此番不管小姐受到何种责罚,我都不准露面,让她一个人自去面对。”
澄黛难以置信地喊:“啊?桃小别不就是被求离上神给宠上天的吗?怎么眼下突然又要开始管束她了?”
柳忆就淡淡地道:“师尊说,就是要让她明白,不管在何时何地,不管是维护他人还是帮拥他人,首先要弄明白值不值得,即便值得,还需想清楚自己付不付得起代价,即便付得起,又是否甘愿付之。”
珩景便道:“求离上神这是在给小别姑娘上课呢,让她借此修习一道参悟世事的法门。”
葆迦年听不下去了,“唰”地站起身道:“我管他什么法门,我反正要上山去瞧瞧!”
奕瑜就赶忙说:“此番责罚乃是天凌上神所下,你去了又能如何呢?还不是在一旁看着。”
澄黛也期期艾艾地道:“若是我,此刻定然不想你们任何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因为我此时的样子恐怕落魄潦倒至极,我可不愿被任何人瞧见!”
而葆迦年根本不听二人的劝告,又侧身看向洛安:“你去不去?”
洛安便垂下眼睑摇了摇头,葆迦年不再多话,一晃身便冲入铺天盖地的雨帘中,化作一道流光直向天芒山的峰顶而去。
而葆迦年抵达山顶后,便看到大雨中的桃小别如一株茕茕孑立的参天树木,不动如山的跪在漫天风雨之中,她身姿挺拔,头颅昂扬,而且面色舒缓,竟全然不见痛苦疲累之态。葆迦年一下便蹿到桃小别身旁,半弯下自己的身体,在她的头顶俯成一座桥,在大雨倾注下让她独得了一方屋檐。
桃小别抬眼间,葆迦年那张爽朗清举的脸便映入了她的瞳仁,只听她愣愣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葆迦年便答:“我怎么见得你如此被罚?”
“可我确实有错,理当受罚,你就莫要挡在我头顶,任它风霜雨雪,我都甘愿受之!”
“不行!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让你风雨加身!”
“葆迦年!”桃小别就在漫天风雨中大声的叫他的名字:“这是我应该修习之事,你若阻了,非但不是为我好,反而误了我!”
此时的葆迦年也早已一身一脸都是雨水,但他毫不在意,反而十分着紧地问桃小别:“这要如何是好?难道你要让我回去睡大觉?你在这里跪着,我是决计睡不安稳的!”
桃小别便顶着满脸的雨水朝他笑了,又拍了拍身旁污水横流的泥地朝他道:“要不然你也跪在此处,让我二人在这疾风骤雨中笑看一场风云变幻,岂非爽哉、妙哉!”
葆迦年一听面上也浮现出一抹笑意,他二话不说便与桃小别并肩跪在了一处,管他何时云消雨散,管他如何草靡风行,他二人只管在漫天风雨中聆听风声、雨声、草木生长之声,以及彼此那绵长细微的低低呼吸声。雨犹自下得痴狂,他二人的衣摆却在身前身后交相叠靠,逶逶迤迤了一地。
而此时的洛安殿下回到了他的寝房中,但他也无法安睡,独自立身于洞开的窗口,望着不肯止息的毕雨箕风喃喃而言:“我怎么敢去,我若去了,便不管这大雨如何滂沱也会将你拥入怀中了吧……那……如何……又还瞒得住呢……”
风声呼啸,将他的轻言微语一带而过,也不知是否有人听到,是否又有人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