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一抹惨红的弯月高悬在天边，照耀着一望无际的寂静黄沙。这里没有风，没有声息，只有滚滚的黄沙发出枯燥的苦味，使人目眩神迷。

元虚独自一人盘腿坐在眼前的这片戈壁中，他那张沉寂的脸上无波无澜，只是不时会朝远处那片与黄沙接壤的深黑山峦处遥遥地看上一眼，若不见动静，他便又垂下眼帘，如入定般一动不动地坐着。

在昼夜交替、星辰明灭间元虚都不动如山地静默而坐，他似在等待什么人，或是等待何种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有一道虚无缥缈的青烟从那片静黑之地飘来，元虚便猛地睁开眼睛，一瞬不瞬地瞪视着前方。只见在光影闪动间，一个人影霍然出现在元虚眼前，来人披着一件月白色罩袍，与罩袍相连的帽子将他的模样遮挡在阴影之中。他居高临下的看了元虚一眼，便伸出一只青白的手将头上的帽子拂开，他那张被银发白眉衬托得极其冷峻的脸便一览无余的显露在元虚面前——此人明明长着一副仙风道骨的天神模样，但其额角处那三道如青筋般的魔牙纹却明白不二的昭示着他魔界中人的身份，而他胸襟处那些丝丝游走的雷电微光更让元虚立刻就分辨出此人是谁。

元虚急忙从地上站起身来，想伏下身子向来人行礼，心中又觉极其别扭，只得僵硬地站着，但仍旧恭敬地喊了一声：“尊者。”

原来此人正是魔界的智囊三问尊者。

元虚的窘迫之态被三问看在眼中，他便勾起唇角朝元虚冷笑道：“怎么，上仙都将自己的师弟送到了我们魔界，却还是觉得我们魔界之人受不起你们仙神一拜吗？”

元虚垂下眼睑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弯下腰杆给三问作了个揖：“元虚拜见三问尊者！”这几个字他说得字正腔圆，一字一顿，显得极其郑重，只有他紧紧纠结的眉毛和暗自用劲的后槽牙表明了他内心的不甘和犹疑。

元虚那番纠结的模样似是让三问的心情大好，只见他仰天朗声大笑了一阵才目光灼灼地看向元虚：“上仙请回吧。”

元虚一听大惊失色：“可是……我师弟他……”

“上仙既然将牙珉送到我魔界，便应相信我们的魔君定能让牙珉恢复他的所有修为！”三问说完斜着眼角瞄了元虚一眼，又傲然地继续说道：“不止恢复修为，哪怕是让他不断进阶也并非难事。”

“那……他还能不能……”元虚一时不知如何表述心中所想，便神色闪烁地止住了话头。

三问便讥诮地问他：“上仙莫非想问牙珉是否还能重临仙位，或是再登神位？”

元虚虽对此并不抱期望，但看向三问的目光中仍旧流淌出丝丝向往，三问便冷笑一声道：“我们的魔君能将牙珉的修为恢复，也能让他进阶数层，但是能否重临仙位或再登神位，就要问你们的天帝了！难道你们天界的仙神之位是我们魔君给予的吗？”

三问的诘问让元虚无比汗颜，他只得叹息一声，彻底放下了心中的奢望，小心翼翼地向三问问道：“不知我师弟何时可以重返泰青崖？”

三问便哑然大笑道：“那便要看他的造化了。”

“尊者……何意？”

“日后你自会明白。”三问像是不想多讲，转身指了指远处连绵不绝的黑色山峦道：“上仙无需等候在此，牙珉若是能出来或是想要找你时自会出现。眼下你要么速速离去，要么就去我百花难开、罡风不止的魔界坐坐，上仙选哪一个啊？”

元虚顿时有些踌躇，而还未等到他开口，三问便不客气地朝他道：“上仙与我魔界来往本就违背了仙神法则，如今又一连数日守在我魔界之外，难道非要让人看出端倪才肯罢休吗？”说完又指着他的来路继续道：“上仙还是请回吧，牙珉既已在魔君面前立下誓约，从此自会有魔君看顾他，上仙无需挂心。”

“可是……”元虚还想说什么，但三问却抬起手比了个“请”的姿势，元虚便再也不敢停留于此，即便心中仍有未曾明白之事也不敢再问，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那片黄沙漫天的戈壁。而他在走出很久后回身再望时，仍旧看得到三问那颀长挺直的身子独自在苍茫的戈壁上负手而立，他似在仰头望天，又似在遥望着魔界的黑色山峦，总之他并未急着离去，而是独自站了很久。

元虚没想到他回到泰青崖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杨沁儿已经成婚的消息。

他原本想立刻去厉王府一趟，哪知得知他回来的消息后，杨沁儿竟很快便赶了过来，而她的身边还带着她的新婚夫婿天歌。

杨沁儿一见元虚便立刻跪倒在地，口中郑重地说道：“师父恕罪，沁儿未等师父回来便草草完婚，实在不该！”

元虚早知杨沁儿对天歌的心意，但此番见她如此草率就与天歌成婚，心中仍是不满，就语带埋怨地道：“为师知道你对天歌的心意，但是婚姻大事理应前思后想，你这般匆忙完婚，实在是让为师始料未及啊！”

杨沁儿便道：“沁儿自知草率，但事已至此，还请师父不要怪罪。”说完朝站在一旁的天歌使了个眼色，天歌就赶忙与她跪在一处，杨沁儿就继续恭敬地朝元虚道：“就让沁儿与夫婿宋戡一起给师父磕三个响头，聊表对师父恩泽之感激。”说完就双双以额贴地，规规矩矩地向元虚磕起头来。

元虚原本十分感怀地看着在自己身前恭敬磕头的二人，却突然发现天歌的后颈处似有点点流光闪动，只见他目光一凛，闪身间便站到了天歌面前，他一把摁住正在磕头的天歌，急躁地扯下他的后领，就见他的后颈上果然有一道若隐若现的泉眼符文。

元虚大惊失色地将天歌推倒在地，然后冲一旁面色大变的杨沁儿大声吼道：“难道你给他下了泯心咒？你疯了吗！”

原本巧笑倩兮的杨沁儿此时终于露出一抹悲戚的神情：“沁儿不管，沁儿自小心中就只装着戡哥哥，哪怕他消失了数十年，沁儿也从未放弃寻找他！若问我为何想要成仙为神，不过就是为了能在茫茫人海中将他寻回！老天有眼，戡哥哥终于被送回沁儿身旁，可是老天又无眼，让沁儿的戡哥哥再不顾念沁儿的好！师父，他不爱沁儿，沁儿没有办法，沁儿只能给他下泯心咒，沁儿只能那么做……”

“你这个傻孩子！”元虚痛心疾首地朝杨沁儿喊：“泯心咒的效用只有半年，且终其一生，此咒你只能使用一次，若是半年后天歌心智回转不再受你控制，要离你而去，你便只有死路一条！”元虚望着杨沁儿那副盈盈带泪的模样似有不忍，又稍稍缓和了语气：“你应该知道，这泯心咒一下，他虽可遵循你之心意被你控制半年，但你也如同对他立下了‘渴爱’誓约，你可知何为‘渴爱’？便是他之爱意即是你之甘泉！若是半年后他还是心中无你，不真心待你，不顾念你，一心只想离开你，你便会全身皮肉萎缩枯槁而死！”

“所以，师父……”杨沁儿抬头望着元虚的眼睛坚定地说：“沁儿一定要在这半年内让戡哥哥爱上我，心悦我，以我的喜好为喜好，以我的悲悯为悲悯……一定会的……他一定会的……”说到此处她像急于得到认同，扑到天歌身边将他的臂膀紧紧抓住：“戡哥哥，你说是不是，你一定会爱上我的，是不是？”

天歌如木偶般回望着她，如她所愿地紧紧将她拥入怀中，他的眼神虽无光但说出的话却分外动听：“沁儿说什么傻话，我原本就爱着你啊，原本就只想对你一个人好。”

天歌的话让杨沁儿的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欢喜和得色，而元虚便轻叹一声道：“这世间最难控制的便是人心，不要说半年，有些人即便你十年如一日全心相待都不一定能换得半点顾念，何况……”见杨沁儿的脸上又浮现出悲苦之色，元虚便不忍再说下去，只是沉痛地叹息着：“糊涂，你糊涂啊！”

而杨沁儿便望着天歌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淡淡地道：“师父，这是沁儿选的路，不管结果如何，沁儿都甘之如饴。”说完又抬起头看向元虚：“师父以后莫要再唤他天歌了，他做天歌做得太久，以至忘了他做宋戡的那些过往……请师父从此也唤他宋戡吧，我要在半年的时日内，让他想起他还是宋戡的每一个瞬间……”

元虚虽未言语，但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杨沁儿就又道：“此事我父王也全然不知，还请师父替沁儿瞒着吧……”

元虚便猛地转过头去看着她：“若是今日天……宋戡后颈上泯心咒之印记未被为师发现，你是不是连为师也要瞒着？”

杨沁儿便垂下头傻傻地笑了：“沁儿也很是难为情啊，居然动用了泯心咒才得到这桩婚事，其中的沉重婉转实在让沁儿不可尽述……还请……还请师父切莫因此与沁儿离了心啊！”

元虚便只得长长地叹息一声，他转过身不再看杨沁儿和宋戡，口中缓缓地道：“好了，为师累了，你们自去吧。”

杨沁儿突然仰起脸问：“师叔呢？”

元虚浑身一震，然后转过身来朝杨沁儿摇摇头：“以后不要再提你师叔，他去了他该去之地，是否回得来……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元虚的话似一下将杨沁儿绷在心中的那口气给抽尽，她的肩膀顿时垮了下来，整个人变得沮丧而又难过，而宋戡适时向她伸出了手：“沁儿莫要难过，戡哥哥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杨沁儿就眼含热泪地冲宋戡笑了，她心中突然十分笃定，这泯心咒果然下对了！管他什么命理天意，管他什么报应不爽，她要的就是眼下的温情缱绻，得一时是一时的静好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