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天芒山迎来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雪,郡城中也同样大雪纷飞。朵朵银白在灰暗的苍穹中恣意而舞,须臾间就将郡城千家万户的屋舍笼上了一层银白,让这个静谧的晨显得如此不同。
杨沁儿醒得特别早,当凛风中飘飞的雪花伴着瑟缩的枯叶开始轻扬蔓舞之时,她便睁开了眼睛。她歪过头去无限眷恋地看着仍旧在自己身旁安睡的宋戡的侧颜,半晌之后她才悄然起身。她方才穿好鞋子守在外间的招喜听见动静便掀开帘幔走了进来,还未容招喜开口,杨沁儿便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招喜只得将嘴边的疑问咽回了肚里,上前扶着杨沁儿轻手轻脚的走到了外间。
一见杨沁儿已起身,候在外间的几个奴婢立刻就要将烛台上暗暗的烛火拨亮,而杨沁儿就抬手轻声阻止:“莫要弄得太亮,郡马尚且还在睡着,你等都莫要太多动作,只替我梳好妆即可,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做。”
而此时招喜终于问道:“郡主今日为何要起得这般早,是有何特别紧要的事情要做吗?”
杨沁儿也不答她,只任凭她为自己梳理着长发,她眼望窗外洋洋洒洒的白雪轻声叹息道:“这雪终于落下来了。”
招喜马上接话道:“冬日里哪有不下雪的。”说完仔细瞧了瞧杨沁儿的神色又关切地说:“郡主若要外出可得多穿些,外面风疾雪大冷得沁人,郡主万不能受冻。”
杨沁儿摇摇头:“今日我哪里都不去。”
招喜便埋怨地嘀咕道:“既是哪里都不去,郡主何苦天还未亮就起身?您的身子就该多睡,睡饱了才有精神呀!”
此时招喜已将杨沁儿的头发收拾妥当,杨沁儿揽镜自照后似是十分满意,又朝她吩咐道:“你去将我那套烟绿宫装拿过来。”
招喜便犹疑地问:“郡主不是不外出吗?为何要穿那套衣裳?您不是常说那套衣裳美则美矣,但舒适度却很差,穿在身上让你很不自在吗?何况……”
招喜的话未说完便被杨沁儿打断:“烟绿色是郡马最喜欢的颜色,每次我穿那套衣裳,他都会不错眼的瞧上好久。”
招喜一听便忍不住掩嘴嗤笑,想是早就习惯了她们的郡主事事都以郡马为先的模样,便不再多话,立刻就按杨沁儿吩咐的去办,转眼就将那套宫装捧到了她的面前。
招喜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杨沁儿换好衣服,又细细地给她化了一个清淡的妆容。此时杨沁儿的三千青丝在脑后挽了一个娇俏的飞仙髻,还留下两缕垂在颈边,她的额前垂着一枚小小的水滴形紫宝石,与头上的镂空飞凤金步摇遥相呼应,将她衬托得别有一番可人之姿。而她身上的烟绿宫装上紫薇开得正盛,更显得她清雅而不失华贵,一副雍容柔美的风范盈盈而出,让人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招喜在一旁看着杨沁儿那副娇俏可人的模样就赞叹道:“郡主可真美!美得能要了郡马的命!”
杨沁儿将两只手握在一起,她的几个指头紧紧地搅纽在一起,只见她定定地看着前方,像是下定了决心般道:“好了,你们都退下吧,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招喜疑惑地问:“郡主这是……”
“退下!”杨沁儿的口中仍旧很轻的蹦出这两个字,但她的语气决然而森冷,饶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招喜也不敢再啰嗦,赶紧带着一众奴婢全都退了出去。
当眼前的两扇门终于紧紧的阖合在一起时,杨沁儿终于耷拉下一直挺直的背脊朝不见动静的里间望了一眼,口中愁苦地轻声念叨着:“戡哥哥,你何时会醒呢?”
像是回答她的问话,里间的宋戡皱了皱眉悠悠醒转,他怔忪地看着眼前的华床暖被有些发愣,然后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睁大眼睛一下就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而此时外间的杨沁儿听到动静立刻掀开帘幔慢慢地走进去,他们一个坐在床上一个站在床前,却都不开口,只是那般呆呆地瞪视着对方。
半晌之后,杨沁儿款款地移动脚步走到床前,她刚想蹲下身子宋戡竟惊惶地往后退了退,杨沁儿便苦笑着挺起腰杆朝他问道:“你都记起来了,对不对?”
宋戡原本无措地垂放着的手一下就将锦被紧紧抓在手中,几息后他猛地弹身而起,避开床前的杨沁儿光着脚就要朝外间跑去,杨沁儿急忙转身朝他喊道:“你要去哪里?你回不去了!”
杨沁儿之言让宋戡如同被使了定身法般定在原地,像是再也动不了半步。杨沁儿在他身后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缓声而言:“你既是都已记起就该知道,你早就被八神除名,天芒山你是再也回不去了!还有桃小别,恐怕也不会再接纳你,因为在她看来,你是心甘情愿伴在我身侧的!”
宋戡痛苦的紧紧闭上双眼,夏月在厉王府门前对自己的声声追问,桃小别在玖玲珑里那句“这些时日,你过得还好”如浮光掠影般在他脑中飘过,而那时,他只知护在杨沁儿身旁,不管是夏月还是桃小别他竟然都无半分顾念。想到此,他终于缓缓地转过身看着杨沁儿,颤抖着嘴唇悲戚而愤怒的问道:“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我……为何……要如此?”杨沁儿语带哽咽地喊出这句话后又仰天一阵怪笑,笑完竟是满脸泪痕,她便那般笑中带泪的朝宋戡哭诉道:“你说我为何要这般对你?因为我爱而不得!因为我没有你会活不下去!所以我只得如此!是,是我给你下的泯心咒,是我让你泯灭了自己的心性,听凭我的意愿留在了我的身畔,是我自私任性不顾你的心意硬要嫁给你,也是我让你失去了在八神坐下修习的机会,失去了日日伴在桃小别身旁的身份!是我,都是我,全都是我!”
杨沁儿说到此处突然摇摇晃晃地急走几步扑到宋戡身前,她原本想要抱住宋戡,哪知宋戡悚然一惊,闪身间就躲了过去,杨沁儿扑了个空一下便栽倒在地。屋中的动静终于引起了候在门外的众多仆役奴婢的注意,而招喜便在这时带着三、四个奴婢焦急地推开大门冲了进来。她一见郡主摔倒在地,而郡马竟不管不顾地站在一旁,立刻就面带惶急地要冲过去,而地上的杨沁儿扬手朝她一指厉声喝道:“滚!都给我滚!”
招喜虽不敢再往前走,但仍旧焦急地喊道:“郡主,您仔细您的身子,有什么气您往奴婢身上撒,奴婢……”
杨沁儿根本不容招喜将话讲完又厉声喝道:“本郡主说的话你没听见吗?滚出去!谁也不准进来!进来一个本郡主杀一个!你们若是不想活了就试试看!”
招喜顿时被吓得不敢言语,惶惑间赶忙朝宋戡望去,只见这位平日里温文尔雅的郡马此刻也是面带寒霜,见招喜那双惊惧交加的眼睛看向自己,宋戡就朝她冷冷地扬了扬下巴:“出去!”
招喜哪里见过宋戡这幅冷中带怒的模样,连背心都惊出了冷汗。她再也不敢啰嗦,与身后的几个奴婢一同慌不择路地出了门,到了门外被冷风一吹她才回过神来,赶忙朝身旁还在瑟瑟发抖的一个仆役说道:“快去请王爷!快去!”
而屋内的杨沁儿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泪眼朦胧地看向宋戡:“戡哥哥,你与我同床共枕了半年,既有夫妻之名也有夫妻之实!你我朝夕相处的这些时日……难道……竟没有一时半刻让你感到过开怀幸福吗?”
宋戡痛苦的扭过头去不愿看她,悲愤地道:“若不是你下了泯心咒,我又如何会……你明知道……这都是假象!”
“不,不是假象!”杨沁儿疯狂地朝他叫喊着:“你日日在我耳边说的甜言蜜语犹在回响,你待我温柔有加人人目睹,你对我露出的笑容是从未有过的坦荡,连你夜里抱着我时……”
“够了!不要说了!”宋戡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他一边无措地往后退去一边哀凄地吼道:“你能不能不要自欺欺人,我从来只是把你当妹妹看,我心里装着的那个人是谁你不知道吗?你当真不知道吗!”
杨沁儿如遭雷劈般呆立当场,但转瞬间她又笑了,只是她的笑声僵硬而尖利,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呵呵呵呵,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心里装着的人是桃小别,那个你陪了十来年的桃树花妖!可是,你可知她心里从未有过你!你在她身边只是朋友,甚至只能是家仆!而你在我身边却是我独一无二的戡哥哥,是普天之下的郡马!”
宋戡凄惶地拼命摇着头:“不会的……不会的……桃小别一定是记挂着我的……”
“是吗?”杨沁儿冷冷一笑:“她在玖玲珑撞见我二人之时可不见半分哀凄之色,倒像是十分开心你能与我喜结良缘!”
宋戡顿时一滞,片刻后又惶急地道:“那是因为她不知道真相!对,她不知道,她被蒙在鼓里……我要去告诉她……我要好好向她解释……”
宋戡说完又要跌跌撞撞地往外跑,杨沁儿便飞身上前从背后抱住了他,而宋戡不顾一切的奋力挣扎,眼看他就要挣脱,杨沁儿干脆顺着他的身子滑坐到地上,双手仍旧死死地圈住他,而口中一字一句地朝他恳求道:“戡哥哥,沁儿错了,沁儿不该给你下泯心咒,可如今事已至此,你能不能放下过往,与沁儿好好过呢!沁儿保证……保证心里只有你,只爱你,只对你一个人好!好不好?好不好?”
宋戡却决然地叫道:“不好!不好!我要去找桃小别!你放开我!即便我不能回天芒山,我也要回春庭幽谷!那是我和桃小别的家!我从小在那里长大,我一定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杨沁儿的眼泪簌簌而下,只见她垂下眼帘哀凄地抽了抽鼻子才朝宋戡轻声说道:“戡哥哥,你说错了,你小时候是在这里,在厉王府,厉王府才是你的家……而我们的孩子……今后也将在这里长大……如果是男孩,定将同你一样俊朗良善……如果是女孩,也必会娇俏可爱……”
杨沁儿的话让宋戡停止了挣扎,他慌乱而惊疑地转身瞧着杨沁儿,杨沁儿便放开他,然后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搭在自己的小腹上,眼中带泪地温柔地朝他道:“戡哥哥,我有身孕了……我怀了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