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厉王爷匆匆赶到杨沁儿与宋戡居住的那方院落之时,见到的却是杨沁儿正眉眼含笑的端着一碗羹汤在喝,而宋戡坐在一旁瞧着她,他的面色虽有几分凝重,但总归是平静的。
一见厉王爷突然出现,杨沁儿和宋戡都急忙起身相迎,而厉王却将狐疑的目光投向了招喜,招喜赶紧垂下眼帘,根本不敢与王爷对视。厉王立刻转过头声若洪钟地朝杨沁儿问道:“沁儿先前是不是发脾气了?”
“我好端端的为何要发脾气!”杨沁儿连忙否认。
“是吗?”厉王瞥了宋戡一眼又接着说道:“那为何吓得仆役们把本王都请了过来,像是天要塌了一般!”
杨沁儿一边将厉王扶到主位的圈椅中坐下,一边笑着对他道:“父王,今日是因为女儿告诉了郡马一件天大的喜事,郡马太过惊喜之下忍不住在房中大呼小叫,这才叫仆役们都误会了!”
“噢?是何喜事?”厉王继续追问道。
杨沁儿就抿着唇低下头,抬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女儿……有喜了,您……要当祖父了!”
厉王惊喜交加的站起身:“当真?”
杨沁儿就嗔怪地说道:“哎呀,父王,难道女儿还会哄骗您不成!”
厉王赶紧将杨沁儿拉到自己坐的圈椅中坐下,抚着她的肩高兴地道:“哈哈哈哈,果然是天大的好事!”说完又转头看着宋戡道:“郡马,从今往后你更要凡事忍让沁儿,毕竟她肚子里怀的可是你的骨肉!”
宋戡便呆呆地答应着:“宋戡明白!”
“哈哈哈哈哈哈!”厉王爷仰头又一阵大笑,笑完指了指宋戡朝杨沁儿道:“你瞧他那副恍恍惚惚的模样,恐怕还没从要当爹的喜讯中回过神来吧!”说完凝眸想了想又朝杨沁儿嘱咐道:“还有你,一定要仔细自己的身子,万不可像平日里那般上蹿下跳,你如今身怀麟儿,一定要万事小心!”
杨沁儿眼望宋戡兀自沉默着,而厉王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中竟没有察觉丝毫异样,又俯下身子问杨沁儿:“可是请了大夫过来把脉?大夫如何说的?”
杨沁儿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自己的父王:“父王不必担忧,这孩子就快三个月了,大夫说胎象极稳!”
厉王爷一听难以置信地拔高了声音责问道:“孩子都三个月了你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说完立刻转身看向招喜:“你们这帮东西是如何照顾郡主的?”
招喜立刻惶恐地跪倒在地:“王爷息怒,郡主早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但一直秘而不宣,也不准奴婢向任何人说起,说是……说是要给您和郡马一个惊喜。”
“是啊,是啊!”杨沁儿缓缓站起身挽着厉王的臂膀道:“父王不必责怪旁人,这一切都是沁儿的主意,这孩子来得时机正好,是我王府的福星,自然得等到胎象稳定了才可对外言说!”
厉王便无奈地朝杨沁儿道:“你这孩子,这般大事纵然要瞒着外人,起码也应支会父王啊!”
“是是是!孩儿错了!”杨沁儿巧笑嫣然地冲厉王撒着娇:“今日我也只是将此事告诉了郡马而已,原本打算稍后与郡马去给您请安之时再向您道出,哪知您竟自己来了!”
厉王十分高兴地抚了抚杨沁儿的背,又侧过头冲招喜使了个眼色,招喜立刻心领神会,将守在屋中伺候的几个奴婢全都领出了屋子。
厉王见屋中再无不相干之人,这才背负双手缓声说道:“这个孩子确实来得很是时候,此乃天意,要让我厉王一脉后继有人!”说完缓步走到宋戡之前道:“沁儿若是诞下一个男儿,恐怕不能冠你之姓,他必须姓杨,对外还得说是我新纳的侧妃所生,只有这样我们厉王一脉才能坐稳这人间的江山,得以千秋万代代代相传。”
宋戡平静地点点头:“王爷放心,宋戡知道。”
见他似乎怅然所失,厉王爷又温和地安抚道:“即便冠了我宋姓,但终究是你二人之子,今后待本王故去,这天下便由你的儿子统御,为人父母,就该为子女打算。”
宋戡还未说话,杨沁儿就道:“父王,眼下尚不知是男是女,说这些是否言之过早?”
厉王爷抬头望着窗棱外的半抹蓝天笃定地朝二人道:“本王断言,一定是个男孩!”说完又轻声嘱咐道:“既有这般打算,此事便需一直秘而不宣,未免人多口杂,待这风雪渐缓,你们就带上些信得过的仆役去郊外的五方别院中住着吧,对外便说郡主身子有恙,去了别院静养。待这个孩子生下来,一切就能回归正途了。”
杨沁儿便乖巧地应了一声:“是!”
而宋戡却像是神思远游,沉默着没有应声。厉王只当他是在纠结他的第一个孩子却不能冠父姓,便也不再多言,满面带笑地转身离去。
此时的屋内终于只剩下杨沁儿与宋戡两人,杨沁儿便朝宋戡探出两步,口中柔柔地叫着:“戡哥哥……”
而宋戡立刻阻止她道:“你别过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杨沁儿呆呆地站在离他一臂之遥的地方愣怔了半晌,终于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走了出去。
杨沁儿刚一离开,宋戡立刻颓丧地跪坐于地,他将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两手之间,全身难以控制地发着抖,此时此刻他才如大梦初醒般看清了自己的处境,竟是这般悲凉而徒劳。
他又记起当杨沁儿告诉自己她怀有身孕之时,自己在惊惧交加间只能呆愣当场,而杨沁儿立刻扑过来拉住自己的手急急地朝自己说了一长串话:“戡哥哥,你摸摸他,他在我肚子里,这是我们的孩子!戡哥哥,这是天意你知道吗?皇上早已病入膏肓又没有子嗣,我的父王即将登基,而他只有我一个女儿,眼下这个孩子竟这般无声无息的来了,若是个男孩,他必可承继这片大好河山,为这天下的君主!戡哥哥,你相信我,你与我在一起才是真正的良配,你可成全我的爱意,而我则能成全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光!戡哥哥,不要忘了你的阿娘对你的拳拳期盼,不要忘了你上天芒山的初衷,你那些想要变得强大的执念,难道不就是为了站在人前时能让人仰视,不敢轻怠吗?”
杨沁儿的话如当头炸响的雷击,让宋戡悚然一惊,他毫不犹豫地反驳道:“不是!不是!我不是为了要人仰视!我只是为了足以与桃小别匹配!”
杨沁儿便又哭又笑地叫道:“可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同你匹配!你仔细想想,她何曾与你一同遐想来日?她何曾在你面前娇羞妩媚?她又何曾同你说过半句甜言蜜语?戡哥哥,你不要执迷不悟了,她的不予理会就是答案,她的全然不察就是答案,她的从不主动就是答案,其实你早该明白的……”
杨沁儿说得句句悲苦,而宋戡心中的苦涩更是浓郁到无以复加,他紧紧闭着双目,似是不忍看清现实:“不……若是我再努力一些……说不定……总有一日……她会看得到我……”
“哈哈哈哈……”杨沁儿耸动着肩膀一阵狂笑,笑完又眼中带泪的看向宋戡:“戡哥哥,你觉得沁儿待你可好?是否也是全心全意?甚至你都与我同床共枕了半载,如今还让我怀上了你的孩子,那你……可有看到我?你的眼里可曾有我?”
杨沁儿的声声质问如道道利箭,一根根地扎进宋戡原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他只觉胸中一阵气闷,便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胸口,悲不自禁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杨沁儿见他那副悲苦的模样更加哀恸,她抓住他的臂膀使劲摇晃着他:“戡哥哥,你看看我,如今你的模样与我如出一撤,我们都是爱而不得的人,不如你就成全我,留在我的身边,让我们两相作伴,好好的将我肚中的孩子抚养长大,他生于王府,不管是男是女此生也必可享尽荣华富贵,不受世间半点冷眼!所以戡哥哥,你也不要伤害我们!不要让我们的孩子如你般没有父亲,不要让沁儿如你阿娘般遭人抛弃!好不好,好不好?”
宋戡在杨沁儿的这番话中彻底败下阵来,年幼时娘亲那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仿佛跃然眼前,而自己那种寄人篱下的凄苦也再次从遥远的过往岁月中卷土重来,啃噬着他荒芜的内心,让他既悲又恨,既哀又伤。
鬼使神差间,他竟抖抖索索地握住了杨沁儿的手,而杨沁儿的泪水立刻滚滚而下,她一把反手抓住他尤在颤抖的双手柔声说道:“戡哥哥,你……你也并非全然不曾顾念我……如此……就放下过往,与我,与我们的孩子,一同朝前走,好不好?”
宋戡此时终于也流下了热泪,泪眼滂沱间他似看到自己的阿娘临死前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他尤记得她当时说的那句话:“戡儿,这里终归不是我们的家,若你日后有了好的去处,你就走吧,走了就别再回来。不要以为你欠了王府,你所欠的,阿娘都还清了。”
而此时,他伸出手将杨沁儿拉入怀中,哑着嗓子道:“还记得你在溟极道中救了桃小别,让我欠了你一条命吗?”杨沁儿靠着他僵硬的臂膀说不出话来,而宋戡就又道:“如今,我便都还了你……”
杨沁儿那张挂满泪痕的脸上终于勾起了几丝寥落的笑容,只听她轻声答道:“好,沁儿不贪心,就要这辈子就好,过完这辈子,戡哥哥想往哪里去,便去吧……”
二人就这般相拥着靠在一起,很久很久都不再言语。
而此时的天歌将此间种种重又回想了一遍,竟觉浑身酸软,连站起都难。他独自瘫坐于冰凉的地砖之上,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唯愿这种无穷无尽的安宁能一直存在,最好再也不要有人走进来,最好再也不要有人同他讲话,他宁愿就这般永永远远地枯坐下去,坐到地老天荒,坐到海枯石烂,坐到眼前的一切终成梦魇。
很久很久之后,宋戡微不可闻地念叨了一句:“阿娘,我走了又回,哪知……却再也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