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沧当上巫族族长的时候只有十四岁。上任族长巫朗是她的父亲，是被誉为自开天以来与神最接近的人。他能呼风唤雨，也能预言未来，他可以看到千里之外的芸芸众生，也可以听见脚下草木顽石的呼吸。

可惜王死得太早，注定了巫朗传奇的一生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因为每一任神巫都必须终生追随王的脚步，包括死亡。

巫朗很早之前就预见了王的死去，自然也预见了他自己的。他没有多说什么，只看看身后的两个女儿，对天长叹了口气。

巫朗的大女儿就是巫沧，巫沧在出生时就被立为巫朗的继承者，传说她降生之际天空中四面飘来殷红的云彩，盘桓在巫朗的住处经久不散。这消息一时间震惊了天下，人们奔走相告，都说巫族后继有人了，天下将迎来永久的太平。同时天降祥瑞的消息也第一时间传到王的宫殿，王大悦，亲自为孩子起名为沧。他相信，自己百年之后，他的儿子肜朔将在这个名为巫沧的女孩儿指引下永享荣华。

王嘴角上扬，握着肜朔的手仿佛握着世间最稀世的珍宝。他用一种看老朋友的目光看着形容年轻的巫朗，拍拍他的后背，哈哈大笑。

肜朔渐渐长大，继承了他父亲的坚毅勇敢，甚至更智慧。他未曾见过那个连出生都带着传说的女孩，因为每一任王都只能在继承王位的那一天才能迎接到属于自己的神巫。他并不期待那一天快快到来，因为那说明他将失去自己的父亲。

王野心勃勃，常年征战四方，戎马一生，梦想着将最辽阔的疆域最锦绣的河山亲手交于儿子的手中。他像是一匹不知道疲惫的野马驰骋着，仿佛天下都可由他来去自如。

又是一年寒冬，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巫沧领着妹妹巫姮，看着父亲一大早就披上巫袍跨上马，急匆匆向王宫的方向赶去，没有跟姐妹俩说上一句话。巫沧目送父亲离开，她知道他此去为何，也知道结果不会如他所愿。

巫沧的确继承了她父亲的力量和敏锐，虽眼下还远远比不过他。

可王命数将近，巫沧也大体可以预言得出。

近来巫朗忧心忡忡，预言中的日子很快就会来临。他是历来巫族最强大的族长，他知道自己的卜算不会错。他逃不了死去的命运，却不忍心抛下两个年幼的女儿，她们还羽翼未丰。所以他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劝说早已杀红眼的王。

更何况，他是王的臣子，有尽忠的责任。

巫朗到了王宫，被告知王已在征伐的路上。他知道自己已回天无力了，他早该知道，他早知道的。

王定然还未曾出发，只是他不再相信自己了，他不再是从前那个人。如今的王，暴戾，喜怒无常，过于相信自己的力量。他战无不胜，却从此不再敬畏，包括神。

巫朗可以陪他共赴黄泉，作为王的神巫，这是他的宿命。可他对未来有太多的忧虑，他可以看见一角，但关键所在却始终迷雾重重。最可怕的是，他看不见巫沧的命运。

就好像他总是看不懂她的眼睛。

巫朗回到家，脚步沉重，他终于还是做出了那个残忍的决定，脸上现出悲戚的表情来。当他走到家门口，看见两个女儿早已在大雪中等待他的归来，她们的身上落满了雪瓣，甚至睫毛上也是。他恍然想起来，巫沧最害怕的就是这严寒，他又看了看一旁玩雪的巫姮，她的小脸冻得通红，却乐此不疲，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光彩。

巫沧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坚持和倔强，她隐隐把巫姮挡在身后，站得笔直，绷紧了自己的每一个神经，仿佛像是只张开翅膀护着幼崽的鸟类。她不说话，可是分明在告诉巫朗“我不会允许你这么做。”

巫朗苦笑一声，看见巫沧身后的巫姮调皮地将头探出来望自己，很明显她并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她满脸好奇，甚至伸出双手想让巫朗抱她。

巫朗看着巫姮姣好的脸，突然表情肃然起来，眼中是亦是藏不住的厌恶，他快走几步绕过巫沧，伸出手掐住巫姮的脖子，就这么轻易地将她从姐姐身后提到半空中。

巫沧睁大眼睛扑上前去“不，不，父亲，你不能。”她哀求着，努力着。

可是巫朗没有理会，他推开巫沧，只是盯着巫姮的脸。

巫姮的脖子那么细，好像不用费一丝一毫的力气就可以折断一样，她挣扎着，说不出话，紫色的长发此刻在雪的掩映下显得格外鲜艳。她眼中满是恐惧，表情痛苦，眼泪顺着小脸流下来。

她太小了，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会这样对待自己，他的脸那么可怕，看着自己的目光像是看着仇人。

巫朗加大了力气，他必须杀了她，否则……

巫沧见自己无法阻止疯狂的父亲，安静下来，拿出匕首以死相逼。巫朗看出那是多年前自己送她的防身之物，一直没有机会使用，谁曾想如今却被她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巫朗的声音里有巫沧此前从未听到过的疲惫和无力“你知道的，我必须杀了她，就算是为了你我也要这么做，更何况还要为了王的天下。”

“王的天下不是杀了一个小小的巫姮就能挽救得了的。”巫沧一字一句地说。“将来的她，许是罪人，许是祸国的妖孽，可她眼下毕竟是无辜的。”

“她会害了你，等到一切发生就来不及了。”

“我若死于她手，将会重回父亲的怀抱，这未尝不是幸事。父亲，命运不可轻易更改的道理世人都懂，你我又怎能违背。况且，看在她母亲的面上。”

听到“她的母亲”这四个字，巫朗目光暗淡下去。

“你这是养虎为患。”他说着，终于动摇。

“巫沧愿听天由命。”巫沧再次垂下眼睛，巫朗害怕看见这样的她，关于自己的命运，仿佛从来都不想去抗争些什么。可谁又是真的愿意任由命运摆布呢。他定定看着自己的女儿，声音几乎被风雪所遮掩，“巫沧”，他只是轻轻唤了她的名字。

巫沧却用一种他所不能够理解的从容面对着他，他看着眼前自己的女儿，深觉她倔强得如同一颗顽石。

巫朗还能说些什么，他只能松开手。叹一句“天要亡我大知国，天要亡我父女二人啊。也罢，也罢，我竟没有你这小女娃娃看得开。”说罢进了屋。

巫沧也跟进去，留下雪地上小小的巫姮，看着他们的背影，眼神渐渐变成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