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
和亲队伍日夜兼程赶了小半个月,终于浩浩荡荡地驶入了西昌帝都——燕京城。
“公主,我们快到了。”轿子旁,传来年轻小将军的提醒声。
“好。”
凌霜坐在轿中一路昏昏沉沉,没有食欲,也提不起太大的兴致,随手撩开竹帘,往轿子外面看了一眼:前头是整齐笔直的长长甬道,来观礼的百姓们跪满皇城两侧,手里还提着花篮,有调皮的孩童正在往天上撒花瓣。
天空蔚蓝如洗,云层白雾缭绕,枝头的喜鹊在叽叽喳喳叫唤个不停。
倒是与想象中的西昌蛮夷有所不同,道路宽阔整洁,古树苍翠茂盛,百姓安静有礼。
突然,一道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凌霜好奇地扭头朝后看,只见一道黑色身影骑着马儿急急奔来,身前还护着一个娇小的粉色身影。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凌霜却看到了那人惊才绝艳的相貌。不同于大皇兄的沉稳儒雅,不同于三皇兄的邪肆乖张,亦不同于十皇弟的魅惑人心,而是如同精雕细琢的玉器,美得让人心悸。
那道黑色身影绝尘而去,凌霜听到人群中似乎喊了一声什么“俊”,却没有听清,摇了摇头,又将竹帘放下。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轿子终于落在一处平地,凌霜的贴身侍女小蝶掀开轿帘,唤了一声,“公主,咱们到了。”
凌霜赶紧将红盖头盖回头上,在小蝶的搀扶下下了轿子,这时听到前方年轻小将领道:“公主,末将已完成任务,将您护送至上渊小郡王府邸,请恕末将只能送到这里。”
“有劳将军,将军一路辛苦。回城路远,还望将军珍重。”凌霜低着头,朝向年轻小将军脚尖的方向,屈膝行了一礼。
“多谢公主——”
年轻小将军这便带着一万精兵掉头,顺着原路返回,渐行渐远。
凌霜被侍女小蝶和小梦搀扶着,身后另跟着四名侍女和侍卫玄奕,未等凌霜开口,玄奕便上去叩响了上渊小郡王府的大门。
“哪有这般道理?公主入燕京城,城内百姓都夹道相迎,这小郡王府邸倒是大门紧闭,门口也未张灯结彩,倒像是全然不知。”侍女小蝶剁了跺脚,不满地替凌霜抱怨起来。
“小蝶,不要胡说。”凌霜低斥了一声,若是放在北凌皇宫倒也罢了,此番前来和亲,叫旁人听见,指不定要说他们北凌国女子没有教养呢。
“奴婢知罪。”
“吱呀”一声,两扇沉重的大门终于开了,里头随之走出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家,身后跟着一群家仆,迎向凌霜道:“老奴小郡王府管家周诚,拜见嘉慧公主。公主远道而来,风尘仆仆,小郡王已命老奴为公主安置好房间,是小郡王府最清净幽雅的听竹院,公主这边请——”
亏得十皇弟送她的西昌风俗志,她大约了解这周诚虽为管家,在郡王府地位却非同一般,便轻轻颔首,有礼地道:“有劳周叔。”
周诚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本以为这小郡王妃是公主出身,免不了骄纵跋扈,未想到竟这般平易近人,只可惜小郡王他……唉……
“小郡王妃,请——”他立刻改了口。
周诚将凌霜一行人安置在听竹院,又派了两个小郡王府的婢女过去伺候,接着吩咐东厨备好珍馐佳肴后,这才急急忙忙地将仆从们喊到前厅,一个个问过去,“小郡王人呢?还没找到?!”
底下的仆从们纷纷摇了摇头,周诚拍着脑袋直叹气,正想让他们下去继续找,突然一道细声细气的声音传来,“周叔,小,小郡王他在清欢太主的旧院子里钓鱼。”
“钓鱼?!”周诚急得团团转,指着刚才说话的小厮道:“你去把小郡王请回来,今夜绑也要绑回新房。”
“我?”
“对!还有你们,统统一起去,若是今夜小郡王不能按时出现在新房,你们明日都给我上山砍柴去!”
“周叔?!”
“还不快去!!!”
另一厢,凌霜在侍女们的伺候下沐完浴,换了一身周管家命人送来的红色嫁衣,稍微吃了些点心垫肚子,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铺着大红色锦被的婚床上,等待上渊小郡王的到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得她有些昏昏欲睡,新房的门才被人打开,脚步声渐近,一双黑色的粉底皂靴出现在她红盖头下的视线里。
凌霜心情忐忑,但是那人却没有再近一步,似乎也没有要掀起她红盖头的打算,疑惑间,只听得头顶一道凉凉的嗓音响起,“我知道,嫁我亦并非公主本意,两情相悦,方可缔结为夫妻。正巧,本郡王也是被逼和亲,实属无奈之举。公主方及笄,年岁尚小,未曾遇见真正相爱之人,若是他日遇见良人,只需知会一声,本郡王自会与你和离。”
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想来是深思熟虑过后才宣之于口。
凌霜一时僵着身子,不知该说什么,半晌,自己将盖头掀开,道:“本公主年岁是小,不及上渊小郡王,长我六岁,于我来说便是个老头子。你放心,我不会纠缠于你。”
她仰头看向来人,目光忽然愣住,那一身黑色长衫,棱角分明的脸,可不就是白日里所遇到的那位骑马男子。
顿时,她明白了什么,他怀中那位粉衣女子,大约是他真正喜欢之人。
顾放亦愣在原地,许是没想到凌霜自己将盖头掀开了,看到她那张精致的小脸时有片刻的惊艳,但仅仅只是一瞬。
“嘉慧公主,你我意见一致甚好。往后,公主在我上渊小郡王府可自由出入,若是他日公主遇到真正心爱之人,顾某定会大大方方成全。”
“好,你且记住这句话。”凌霜心中亦有自己的傲气,不甘愿屈膝人下。
“一言为定。”
此后两天,顾放倒真的如他所言,没有管过凌霜的一举一动,出入也极其自由。她年纪尚小,倒也乐得自在,天天往外面跑,倒是愁怀了管家周叔和郡王府一众仆从。
九月十五,西昌再犯北凌,江州宋城已失的消息传到了凌霜的耳朵里,她开始愁眉苦脸。再之后是柳州、晋州、望州……直至苑南四州十五城、苑北五州二十一城统统失守的消息传来,凌霜开始奔溃大哭。
到最后,传来十殿投敌、北凌国破、父兄战死、六宫殉葬……这一桩桩、一件件,令凌霜承受不住打击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凌霜一眼便看到立在床头的顾放,她转过头,一言未发地望向头顶,只觉眼泪几近干涸,再也哭不出来。一夜之间,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为何会这样?
“恨么?是我们西昌夺了你的家国。”顾放将一方手帕放于凌霜枕边,看着昔日活泼灵动的小女孩,如今逐渐消沉,眼中失去了光彩,不由暗暗叹息一声。
凌霜背过身去不看他,若说不恨自然是假的,可恨又有什么用?她身为女子,改变不了任何事。
“我若是想写封信寄往北凌,你会阻拦我吗?”她闷闷地道。
“不会。我说过,在上渊小郡王府,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我只是个闲散郡王,管不了家国大事,这些事也同我无甚干系。”
“多谢。”凌霜终于转过身子,目光真诚地说了一句。
其实,这上渊小郡王也挺好的,长相、脾性、才华……只除了一样,他不喜欢她。
罢了,姻缘之事从来不能强求,她也不是个喜欢纠缠之人。
“不必言谢。公主身在异乡,无人照顾,思念亲人无可厚非。你方才急火攻心晕倒了,我命人给你熬了药,先喝完再写信也不迟。”顾放说着便将凌霜扶起坐好,然后从一旁侍女手中接过一碗浓浓的药,侧身坐于床头,舀了满满一勺汤药,喂到她唇边。
凌霜点了点头,乖乖地就着他递到唇边的汤匙,一口一口地将药喝完。
她从前最怕喝药,又苦又难喝,但不知为何,今次竟觉得并没那么苦。喝完,正想开口说什么,顾放往她嘴里塞了一颗什么东西堵住她的嘴,并道:“这是我打小最爱吃的蜜饯,你尝尝看,吃完就不觉得苦了。”
凌霜咬了一口,甜味渗透进了喉头,瞬间冲散所有苦味,她悄然勾起了唇,“很甜。”
吃完药,顾放命人备好笔墨纸砚,扶着凌霜到了桌前,“你若乏力,可由我代笔。”
凌霜摇了摇头,“不必,我想亲自写。”她提笔沾墨,在白色的宣纸上写了起来,边写边道:“阿微认得我的字迹。”
“阿微?你说的是虎啸军兵临城下,那位下令开城门投敌的江陵王吧?”
凌霜的笔顿了顿,“阿微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他比很多人都活得通透,还说过‘民为贵,君为轻’。阿微这般做,定是为了苍生万民。”
“你倒是了解他。”
“自然。我们阿微,是个好孩子。”
写完信,以火漆封缄,顾放便命手下之人跨马加鞭送至北凌国。
只是,凌霜一直未等来回信,这一等就是五年,期间又写了无数封信都没有回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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