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夫人的仙逝，是在一个风清云淡的早上。沅湘很多年后回忆起来那个早上，并没有感觉那天与平日里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她始终记得，那天清晨，她推开门的那一刻，迎上了正朝着她疾步走来的白云卿。

天边薄云，亭中翠竹。他一身白衣如若缟素黯然神伤的望着她：

“母亲要走了，她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尽管她从开始就知道白老夫人命不久矣，尽管她一直在心里和行动上与她做着告别，可是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她的腿还是有些发软。

她忘了怎么跑到白老夫人的房间，只记得推开门的那一刻，白老夫人躺在床上，气息微茫，吊着最后的一口气力低声的与蝉儿说着什么。

跪在地上的蝉儿已然哭成一个泪人。

白云卿也纵身跪倒在床前，苦楚而憔悴的声音道：“娘，沅湘来了。”

沅湘跑到白老夫人床边，泪如雨下，她紧紧的握住白老夫人满是青筋的手，在她耳畔颤声唤了一声：“夫人，我来了，你有什么话要说，我听着呢。”

白老夫人眼眸微睁，气若游丝：

“湘儿，海底潮湿，并不适合你久住，我走之后，这宅子就留给你吧。”

沅湘点头，任由泪水肆虐。

白老夫人顿了顿，又一字一句道：“屠龙族凶险万分，断不能再回去了，记住，生命珍贵，不可再轻言寻死，更没有人可以决定你的生死。纵然是你们那个大长老...”她轻咳了几声，苍白的嘴唇颤抖地说：“纵然是他，也无权定你生死，不过是一群不明所以的人，被一个丧心病狂失了心智的屠夫蛊惑，那里绝不是你的家。”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一双眼眸微微半睁，望向沅湘：“记住了吗？”

沅湘心里酸楚万分，虽她听不太懂，却也没了心思再追问，只紧紧握着白夫人的手连连点头哽咽说：“记住了，夫人，你放心，放心吧。”

白老夫人柔声道：“此去身死，天道使然，不要为我忧伤，从今以后，蝉儿就在你身边伺候着你，照顾你的饮食起居。日常所需你与她讲即可。你不必怕，我和蝉儿已经交代清楚，她虽然知晓你的出身，但却也明白你本性纯良是个好孩子。”

白老夫人又望向白云卿，哀声道：“天儿，记住我的嘱托，阮少侠既已过世，留下这孩子孤身一人，你一定要护湘儿一生周全。”

白云卿颔首，垂眸一瞬，有泪自他眼角滑落。

白老夫人眼眸却渐渐迷茫，热泪自她眼角垂落鬓边，她独自喃喃道：

“你爹在时，大家都尊我一声白夫人，你一统群龙后，我又成了白老夫人。你爹爹离晁虽为龙族的罪人。可我却始终恨不起来他。因为这世上，只有他喊我一声紫竹。”

“活了万年，已然疲倦了，也早就看开了。天儿，龙族大业固然要紧，可为娘只愿你莫要为了龙族而辜负了自己，委屈了自己。”

白老夫人说完这话，幽幽的阖上了眼眸。

一股异香缭绕在这静谧的房间中。沅湘与蝉儿失声恸哭。

白云卿的身子僵住，只是伏在地上跪了好久，好久。

良久以后，他缓缓站起身来，伸出双手将白老夫人自床上抱起，迈步出离了竹苑。

裕隐仙山的山脚下，四海环绕，人迹罕至。海面之上有几只鸥鸟在翱翔盘旋。

浊浪滔滔，白云卿抱着自己的母亲幻化了真身。

放眼望去，化作白龙的他紧紧背着已经白老夫人的尸身于海面上久久地盘旋。

须臾呜咽婉转的悲啸声缭绕在晶莹的海面之上。

跟随而来的苏轻缘与蝉儿一起低声附和着悲啸，这是他们最后的告别。

沅湘站在苏轻缘的身旁，静默着，直到过去了很久，白龙垂头将身子一弯，后脊梁上的白老夫人落入海水中去，落在海里的一瞬，白老夫人真身却现，原是一条紫色苍龙，巨大的浪潮将那条如若沉睡的苍龙尸身瞬间淹没。

须臾，海面又风平浪静。

白龙于海面上悲啸盘旋了良久，才肯幻化人形，纵身飞落至海岸，海风长啸，大袖飘扬，白云卿负手望着碧海潮空许久许久都没有开口。

云中生，海中死。这是龙的宿命。

沅湘苏轻缘和蝉儿站在白云卿身后静默着。

沅湘怔怔的望着白云卿的背影，却不知为何，只觉得他背影寂寥，怅然落寞，沅湘缓步上前，走到白云卿的身旁，她没有说话，而是安安静静的立在他的身旁，只因为她不想让他一个人莹莹独立。

白云卿看着无垠大海，不知是对沅湘讲，还是喃喃自语：“母亲说，她不恨。”

沅湘看向白云卿，却见他面色凄楚，双唇微颤喃喃道：

“因他千年漂泊，半生颠沛，到头来，竟然不恨么？”

海风啸啸，海鸥长鸣，却没有人能回答白云卿这个问题。

漠然良久，沅湘颤声问道：

“白夫人，她会去向哪里？”

“六道轮回，这一世我们的母子缘分已尽了。”

沅湘伸出手掌放在嘴边，深吸一口气，半弯着腰对着广阔无垠的大海朗声道：“白夫人！下一世！莫再辜负了自己！”

白云卿的眼尾分明有泪，却强弩住，嘴角微微颤抖，他低声喃喃道：“母亲，下一世，我还愿做你的孩儿......”

白云苍狗，红尘缱绻，也曾执子手，重许诺。可沧海桑田后，谁还记得。

这份情愫锁在心底，沉淀千年。

到头来，不过是蹉跎了一生，大梦了一场。

夜色已深，月残星疏。庭院寂静，晚风侵寒。

竹叶随着晚风摇曳，白云卿坐在石桌前对月独酌，耳畔忽闻得声响，停杯望向月洞门外，须臾自月洞门口缓缓走进了一身着黑袍的男人。

那黑袍男子风尘仆仆而来，一身的风霜。

“白老夫人她...？”黑袍男子话说了一半，却见得白云卿苍白的面庞，心已凉了。

“娘亲已仙逝了。”白云卿的眼睛里有些红红的血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俊逸的面庞却平添了几分憔悴。

黑袍男子长叹口气，低声道：“终还是来晚了。。”

白云卿道：“多谢你还挂念着她。”说完替那黑袍男子斟了杯酒。

黑袍男子举杯将杯中薄酒倒在了地上，不由哀道：“还记得十年前我初次见到白老夫人也是在这竹苑里，当年你还细细嘱托，说万不可让白老夫人晓得楚歌已死的事情，徒惹她伤心。我当时心理暗自敬重你是个孝子。现如今，竹苑依旧，却是斯人已去。”他顿了顿，劝慰道：“天道使然，我相信白老夫人在天有灵也希望你振作精神，不要过分伤悲，望你看开一些，节哀顺便。”

白云卿心里怅然一片，想到这竹苑种种，内心凄楚万分，举目望向屋子，今后却再没有娘亲的身影了。他隔了半晌，却只是轻声缓道一句：

“我懂。”

黑袍男子坐在石椅上，声音低沉道：“弹指一瞬，却都已经十年过去了。”

白云卿点头缓道：“十年光阴，弹指一瞬。”他顿住，眉宇之间露出锋芒：“有些事情，该当有个了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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