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田家出来时,杜晓回头看了一下那尸体,目光撇回来时,恰巧撞到了跪在一旁背对着众人的木蓉身上。
她独自沉寂着,垂下目光。然后,她抬了一下眼睛,望向身前身体已经冰冷的丈夫,失神片刻。倏然,杜晓看到,她拨起脸庞边垂下的碎发,微掩了面庞,勾起嘴角,冰冷地,了无生气地,笑了一下。
*
天彻底亮了,杜晓坐在院子中的木凳上,用着那大夫给的药酒擦着脚踝。
身旁,田永像个孩子般蹲在她边上,好奇地看着瓶子里拿红色的药酒,手搁着下巴兴致勃勃看她擦药。
回来时的路上,他就一直跟在杜晓和孟三身后,可怜巴巴地,嘴边还粘着玉米粒。没办法,想跟着就跟着呗,看田家现在的情况,再想到他跟他嫂子的关系似乎不太好,两人干脆把他带回来了。
杜晓看着他那较真的模样,有些好笑,将抹了药的手往他鼻子上蹭了一下,开玩笑道:“你也来点?”
药酒的味道可不好闻,田永赶紧拿袖子擦啊擦,皱着清秀的眉头。杜晓哈哈大笑。
孟三嘘了两人一眼,依旧抿着唇不开口,十分之高冷傲然。不过杜晓已经习惯了。
杜晓的思绪回到正事上,思索一阵,问道:“喂,你真的知道凶手是谁?”
她想当时孟三估计是为骗黄老争取时间才这么说的。
孟三垂眸看她一眼,却点了头。
“谁?”杜晓诧异。
孟三道:“到时你就知道了。”
这人还挺爱卖关子!杜晓想。然后想到什么,随口问道:“刚刚在田家,你和田永干嘛去了?我找半天没看到你们人。”
孟三回了句:“田永瞎跑,躲厨房去了。我去找他。”
田永听到自己的名字,依旧蹲着,却直起上半身,眼睛亮亮看着两人。杜晓笑着拍了把他的脑袋:“耳朵真尖,看起来也不傻嘛!”
田永委屈摸了摸被拍中的脑门。杜晓道:“我问你,你会说话吗?”
田永黑亮的眼珠转了转,点头。
这就纳闷了。傻子不禁听得懂话,还会说话?!杜晓道:“那你叫声姐姐我听听!”
孟三倚在两人身后的墙上,闻言挑眉看向杜晓的……后脑勺。
田永乖乖开口,果真叫了姐姐!
杜晓心觉奇怪,下意识回头看向孟三。这一回头,刚好对上他灼灼的目光。他看我的后脑勺干嘛?杜晓没想那么多,以后头发上有东西,抬手拨了拨,立马又将注意力转移到田永身上。
杜晓不再迟疑,道:“田永,我问你几个很重要的问题,你必须好好回答我。想到了再回答。”田永见她突然严肃的神情,表情有些茫然,却点了头。
杜晓道:“我问你,你知道你哥哥死了吗?”
一上来就这么问。田永怔了几秒,害怕的神情又浮现上来,他微微点了点头。
“你跟小昱关系好,他很爱你,你也爱他,对吗?”
田永点头:“嗯。”脑袋晃来晃去,可神色是认真的,让杜晓明白他不是在随意回答。
“田永,你嫂子跟你哥哥的感情好吗?她为什么不喜欢你?”这才是她想知道的。在堂前的那个笑容,让杜晓心怀余悸,再想起来,只觉得毛骨悚然。
木蓉看见田蒙的尸体为什么要笑?悲极生乐?
田永的脑袋晃动的幅度更大了,双手互相扣着,骨节泛白,几乎要扣出血来。
孟三让他在椅子上坐下。田永看着他们,眼圈泛红。他张了张嘴,喉咙却没有发出声音。又是这般手足无措,木呐呐地说不出话。杜晓怀疑他下一秒就要抓扯自己的头发开始咆哮了,于是安慰道:“没关系,慢慢说,没关系。”
田永双手撑着额头,似乎头痛欲裂般咬紧牙关。半响过后,他却忽然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我……我杀、杀的,哥哥……哥哥是我杀的……是我、是我……”
他的咬字及其费力,舌头转不过弯,吐字也不清楚。可这句话说出来,杜晓瞬间一愣。
田永着急地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自己的胸口,脖子上青筋凸显:“我……拿、拿刀,不关、不关他的事,不关他……”
杜晓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田永就倏然起身,奔跑出院子门,朝着坡下奔过去!
他要去干吗?!
她心中涌现出一股不安的预感,同孟三短暂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起身。田永要去自首?
等杜晓和孟三再次来到田家时,就见现场又是一片混乱。
门口烧的黄纸黑灰倏得全都扬起到空中,飘得到处都是。村民们也前仆后继叫着阻拦着什么,神色纷纷慌张不已,气得跺脚。之间灵堂正中,几个人抓着一个人的身子,拼命往后拽。而被抓的那个人身子不壮力气却大,手中抗把凳子就往……田蒙的尸上砸!三个人都牵制不住他。
只听见孟三沉声骂了一句,大步上前,扯住那人的后衣领咬牙就往后一拽。那人瞬间扑倒在地上,孟三一个左脚踏上他的背,死死压住。地上死命挣扎,却无能为力。他不再动了,却哭着呜咽着,拳头使劲垂着地,像只偃旗息鼓的老虎,喉中发出痛苦的嘶吼。
田永!
在场的各位大多都是女性,这就是为什么没拦住突然发泼的田永。原来头三后就要送上山下葬了。男人们都上山去挖坟墓了。谁也没想到一直被遗忘的田永会突然跳出来,还扛出椅子就往死去的田蒙身上砸。为什么?其中到底有什么隐由?田永和田蒙之间有什么隐晦的仇恨?正因为如此,木蓉才如此排斥他、拒绝田昱跟他玩的吗?
为什么?
黄老闻声赶来,看到地上似乎神志不清的田永,同样震惊了。他横眉倒竖半天,一个字儿都没吐出来。
家务事,外人怎么了解其中个缘由?
待田永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孟三松了脚。田永匍匐着抓住黄老的裤子腿儿,又开始磕磕巴巴道:“我哥、哥哥,我杀的……我……拿、拿刀,就是我!!”他手脚并用,指着尸体,扒着黄老的脚,“不干、不干他的事……就就是我,我干的……我、我……”
“你说什么?!!”黄老威颜大怒,眼球都要瞪出来。
一个大娘扑过去,想要扶起田永:“永儿!你疯了吧!不可能,这孩子脑子不清楚,他说胡话呢……”众人纷纷掩嘴,难以置信。
田永却下了死决心一般,推开那大娘,站在众人面前:“我!我杀的……哥、哥哥,我那刀杀的,捅、捅他他脸上了……嘴巴、这儿,捅穿了……我不害、害怕,你你们看”他快速走到田蒙面前,那块遮掩的白布在刚才的打闹中就被扯掉了,此时漏出了那穿着丧服的半边腿和身子,他指着田蒙的脸对众人,“我、我做的,我不怕!你你们把我杀、杀了,一命……还、还、还一命!把我……杀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很费力难受,却壮实赴死般把双手举到人们面前,示意人们把他的手绑起来。
难道真是田永?难道果然跟麻子没关系、根本他才是凶手?
不!不可能!
不可能是他。杜晓心里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念头!
为什么他要贸然顶替出头?他要替谁的罪?为什么要护那人?
可是接下来怎么办?有口难辩,他如今自己承认,这不是直接把自己的脑袋送到那群莽夫愚民手上吗?怎么办才能找出真相、替他开脱?
杜晓眼前想有一团乱糟糟的蛛丝,扑朔迷离,煎熬至极。就见孟三一拳头挥过去,田永应声倒下,晕过去了。
杜晓:“……”
田永这一晕,众人又是吓得跳脚。“这这这……”,“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个玩意儿。
孟对黄老冷静道:“不是他。”
黄老显然也还未反应过来,表情凝重,最后道:“你给我过来。”两人避开村民,到一旁去交谈了。
杜晓和那位出头的大娘把田永抬回去,安置在床上。大娘唉声叹气,坐在床边看着昏迷的田永,心事极重。
杜晓觉得能问出什么,斟酌了片刻,问道:“大娘,您是个好人。我看只有您肯出来帮他说话。”
大娘道:“怎么可能是他?!唉,姑娘,你是不知道,大永他……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从小就是个好孩子,怎么可能会杀了他哥哥呢?绝对在说胡话呢……”
杜晓细思道:“可大永不会平白无故说出这番话。莫非,他真跟田蒙有什么仇恨?只是旁人不知?”
大娘一听这话不高兴了,断言道:“不可能!大永不会做出这种事!”
杜晓也坐下,循循善诱:“大娘,你这话就不对了。田永脑子再笨也不可能什么都不懂就像刚才那样发疯一般把事往自己身上揽!为什么呀?!他干嘛要这样做?”
“你!”大娘瞪了眼杜晓,继而谈了口长气,道,“大永,何曾傻过?何曾傻来啊……”
这是什么意思?杜晓道:“田永……脑子没有问题?”
大娘语气惋惜:“大永小时候总是到我家蹭饭吃,他可是个聪明孩子。田家穷,村里头那些小霸王都欺负他们哥俩。两兄弟长得像,可性格完全不一样啊。田蒙只会使蛮劲,别人怎么招呼他他就怎么招呼回去。可是田永脑瓜子就聪明……”
田永和他哥哥不一样。有人追他,他就把人家引到铺了稻草的烂泥坑里头:有人抢他的东西,他就自己做陷阱让那人摔个狗吃屎、头顶包!不仅脑瓜子聪明,学东西也快,任谁都喜欢这孩子。
“那为什么……”变成了如今这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模样呢?
大娘解释道:“唉,田永出去做工,一个横梁木头砸下来了。”她指自己的脑袋,“人要是倒霉穿道袍都见鬼!谁知道那木头怎么就偏偏砸他头上了……本来年后就要娶媳妇的,这脑子傻了,媳妇自然也跑了。谁愿意跟他啊?”
竟然是这样。杜晓吸了一口气,心中郁气横结。
她看向田永,鼻梁高挺眉目清秀,多好的苗子。
大娘突然想到什么,兀自懊恼惋惜,咕咙道:“你说田家,也真是见鬼了……”
“怎么了?”
大娘:“你说那跑了的媳妇是谁啊?他嫂子!!两段浑情都摊田家身上了,也不怕邻里取笑……”
田永那跑了的媳妇,是木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