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县令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又乐呵呵地对崔、汪二人拱手:“汪大人不愧是神断,下官三十有一,正是属狗的。”
汪宥不理睬他,在茶几旁边的圈椅里坐下。
他刚刚从仵作那里回来,偶然看见傅金氏来认领母亲遗骨,跪在灵棚外默默烧纸垂泪。
思及此,汪宥端着茶问崔昀宁:“崔大人,你让林大人写折子往京城递,是要把你的结案状一同附上么?”
崔昀宁点头:“正是。”
汪宥呷了口茶,在四溢的茶香里,瞥见林县令颇为狗腿的凑上来套近乎:“不得不说,这般离奇的凶杀案,二位大人居然能在短短数日内侦破,实在令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不知道那凶犯到底是何许人也?”
汪宥白了他一眼,将茶盏搁在手边的木几上:“停在灵棚里的那具骸骨,就是凶犯。”
前朝就曾经出过许多怪力乱神的案子,那是因为君主残暴、民不聊生,乱世之中,魑魅魍魉横行为祸,本朝太祖皇帝就是出身于道观,左目能视妖,因此才专门在大理寺设了个处理此类悬案的职能部门。
崔昀宁就专门负责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案件。
林县令本来是怕崔昀宁来此查案,会影响到自己本来就差劲的政绩考核,如今听了汪宥这番话,心里一动,问道:“那想必崔大人也精通卜卦,既然如此,歧城这场洪灾,先前也是有征兆的吧?”
崔昀宁说:“连日暴雨,井水翻黄,林大人家的耗子不还乱跑乱咬,弄坏了几位姨娘的衣裳么?”
林县令不想到头来还被自家的女眷摆了一道,自觉理亏,脸上发烫,匆匆寻了个借口告辞离去。
“脱裤子打老虎,这位林大人可真是既不要脸也不要命了,”汪宥灌了一大口茶,说,“歧城洪灾,他自个儿治灾不力,竟然还想借着问卦之事,赖到你的头上。”
崔昀宁望着那茶盏里沉浮舒展的碧绿茶叶,不知在思索什么。
“在下天天蹲在大理寺看未结的卷宗,百起中至多五六个案子是鬼怪精魅所为,地方查不出来,竟栽赃无辜,何其可恶!崔大人你仔细想想,自从你接手那些卷宗,单单翻案就翻了多少起?可见大理寺解决这类案件很是必要,崔大人你也不必和那些小人一般见识。”
汪宥絮絮叨叨如老妈子:“俗话说得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默娘的供罪状不也供述了自己当年从良后改嫁,结果被男方家同村的十余个妇人从花轿里拽下来,关进箱子里沉到河中活活淹死么?”
“那默娘笼共害了三个女子性命,均是当年那些悍妇的后代,母债子偿罢了。”
崔昀宁侧眸:“人命关天,敏诚兄慎言。”
“也罢,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汪宥咳嗽了两声,说:“四年前你刚来的时候我还纳闷你怎么什么事都不做,净挑奇奇怪怪的小案子,原来是有这等苦差事,怪老郭那个锯嘴葫芦,一个字不肯和我说,我才闷在鼓里这么久!无论如何,多谢你替我驱除邪祟,要不然……咳咳……呸呸呸,这茶怎么有泥沙?”
崔昀宁眼神微动,说:“茶叶固然好,水质却不清澈。”
“难怪你刚才一口都不肯喝!”
“抱歉,对了,还有一事要劳烦汪兄,在下此番出京也是奉命行事,还望汪兄替在下保密,切莫让更多人知晓。”
“林大人不就知晓了?”汪宥不解,“难道林大人不算人?”
“草包一个,倒是无妨。”
汪宥哈哈大笑:“崔大人你还怪会埋汰人的……”
崔昀宁随即又从椅子里站起来:“在下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汪宥用袖子抹了抹嘴,看着他的背影嘀咕道:“我瞧着方姑娘也像是懂一些的,却瞒得过么?”
夜里点灯的时候,方蒓拿出师父留下的那只蜡烛,火光里竟然现出隐隐约约的魂影来。
方蒓用手拢了拢烛火,发现蜡烛芯竟然是黄符拧成的一小股绳,便明白了是师父的手笔。
她盘腿坐在床上,看着那个魂影渐渐清晰,却又似乎犹豫着不肯现身。
方蒓挑挑眉:“傅公子,在枯井中你捅刀捅得挺利索,怎么这会儿大姑娘似的遮遮掩掩不肯露脸了?”
那一团火焰形状的魂影跳了跳,慢慢显现出一个人的轮廓来,青衣儒巾,形容憔悴,正是傅杉。
身后骤然响起瓷器碎裂的声音。
金枝儿站在门口,裙摆和鞋面都被乌黑的药汁溅湿,一个青瓷碗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她愣声唤道:“夫君。”
方蒓只好替他们又点了一盏油灯,然后识趣地走开,出去时还不忘带上门。
室内一灯如豆,泪眼人看泪眼人,相顾竟无言。
傅杉道:“我已托梦给父亲,请求他准你离开。”
金枝儿泪珠涟涟,抬眸凝视他:“夫君真的希望如此?”
“你与杨都督两情相悦,你若改嫁,我也安心。”
金枝儿笑中带泪:“两日前我接到消息,说在歧城寻得我娘遗骨,而那时杨都督刚要动身离开京城,临行前问我愿不愿意随他一道去江南。”
“我说我想来找你。”
“你不知道吧,母亲病了,家中没有人服侍照料,小妹还未出嫁,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还需要一个人打理操持,你让我如何在这关头离开呢?”
傅杉眼中满是痛色,伸出模糊的手,想要触碰妻子的鬓发,却只是摸了个空。
“我不会改嫁,如你所愿,我一辈子都会是你们傅家的人,”金枝儿自顾自抹掉脸上的泪水,“其实我现在的日子已经比从前在青楼好过多了,人生在世,哪里能真正求得十全十美的圆满,何况是我这样出身的人。”
“夫君大恩大德,金枝没齿难忘。”
“你还是怨我,”傅杉苦笑,“是该怨我,我有私心,我自以为能护你一世周全,想不到将你拖累至此,更害的你与心上人一再错过。”
“何止有怨,”金枝自己擦干了泪水,仰视他,“夫君下辈子若是遇见倾心的姑娘,记得要早些和她说啊。”
蜡烛快烧尽了,魂影随着蜡烛芯的弯曲而慢慢缩小。
傅杉说:“对不住。”魂影渐渐暗下去,在她手心变成了一滴泪。
今生缘尽,竟如相逢的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