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出去了吗?”随着门外众人四散开来,房内又恢复了一片寂静,陆瑶转头问向那男人。
此时,她正在雅间的密室之中,四面都是冷冰冰的墙壁,油灯数盏,零零星星的悬在半壁之上,映的密室内灯火通明。
男人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头微仰,唇色发白,一条腿向内盘着,另一条腿就那么随意的屈着,右手紧紧的捂着左肩,那里还在不时的往外渗着鲜血。
陆瑶心下倒霉,本来外面那群人走了之后,她就要起身离开的,绿绮也不知道跟踪那柳娘子发现了什么没有,她现在根本没心思在这里浪费时间。
只是眼下,这人杵在这里,流血不止,要迈开的腿却怎么都显得沉重不堪,动不得身。
思忖须臾,陆瑶便立刻蹲了下来。只见她麻利的撩起裙摆下边缘,从内衬里使劲扯下一溜锦缎。然后伸手上前一把拉开了男子的衣领,直至漏出锁骨,又松了他腰上的锦带。男子虚弱的坐在地上,任她摆布,只是眼睛却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看。
陆瑶也不瞧他,只忙着自己眼下的事。只是,她的余光能感受到来自前方那道光束。手下的动作因着这道光束略微显得不那么自如了,继续被盯着,她从脸颊一直红到了耳后,只手上一番动作仍行如流水未有片刻停留。
陆瑶用力压住了男子左边一侧的锁骨,食指与中指并拢,用力按压直至延伸到下方第一根肋骨处,然后迅速的用扯下来的锦缎将他肩膀上流血的地方给包扎住了。
无他。
只因在庐江跟在那左仁大师身边休养,很多身负重伤无药可救的人都会慕名找来。她也乐的去当那打下手的,因此一些小打小闹的包扎还是不在话下。
只是,大庆民风虽然开放,然这男女授受不亲却仍是雷打不动。她并非医者,别说今日这等又是扯衣又是包扎又是共处暗室了,只这几样,随便拉出去一项,怕都是要被十里八乡逼迫着成婚了。
“你懂医?”男子终于开口。
“不懂”陆瑶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又按压了下他的锁骨,应道:“但简单的包扎还是可以的”
她以为自己在担心她的包扎技术。
“公子流血颇多,我这包扎只是一时权宜之计,现在外面已经没有人了,我们还是尽快出去才好。”
方才就在那行人将要破门之际,忽地就被穿插进来的那道男声给叫住了。就这片刻功夫,地上躺着的男子却用尽全力要站起来,陆瑶生怕惊动了外头,便赶忙伸手去扶他,哪知给自己的衣裙蹭了些血迹。
男子撑着她的身子,来到了墙边,抬手掀起了那副墙上挂着的《洞庭风波图》,转瞬间,那墙壁竟然动了起来,向内旋转开来,眼前居然是一间密室。
就在进入密室的瞬间,陆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的回头,发现门口地上果然也有了一些血迹,就走过去索性用自己的长衣擦了起来,之后便随着那男子一同进入了密室。
“可有婚配?”
陆瑶被这话问的一脸狐疑。这男子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就如此这番惊世骇俗。
陆瑶蹙眉,莫非?他以为自己会以闺阁女子名节为挟要求他娶了自己不成?
心下登时翻了无数个白眼……
这难道就是老天爷给她出门不看黄历的教训吗?
“公子不必放在心上”陆瑶定了定神,看着那男子说:“你我萍水相逢,救你一命也实为情势所逼,出了这门,就当没这事儿发生便好”
男子不吭声,只定定的望着她,面上毫无反应。陆瑶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方才刚刚恢复正常的面容瞬时又浮上了一层霞云,为了走出密室,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公子若真想感谢,还请开了这密室之门,放我出去,如此便算两清了”
男子闻言,忽的咧嘴笑了一声,然又觉的肩膀的疼痛被五官牵扯着,遂又将嘴抿了起来,扬着头继续盯着她,饶有兴致的回味着她这一番话。
他连累了人家姑娘不说,还害人家绯红着一张脸给自己包扎伤口。这世道纵然世风再开化,对女子的要求也历来严苛。
可是如今,人家姑娘一番慷慨陈辞下来,倒显得他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小里小气了。
他不禁心笑:还真是………够洒脱!
旋即,他一手撑地,身子用力,想要起身,却因负伤,几次三番都站不起来。
……
他抬眸看她。
暗室寂静,二人相视无言
……
既而,陆瑶沉着眸子走了过来,不甘不愿的屈了下了身子,他眼角含笑,顺势就把胳膊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吱---”一声沉闷的声响,暗室的门幽幽打开,两人眼前渐渐明亮起来,互相搀扶着走了出来。
“告辞!”陆瑶将那男子放在了座椅之上,便退后两步,叠手作礼。
上首无声。
怎的,又哑巴了?
陆瑶转瞬又想,不过还是不做声的好,否则又不知能听到什么惊掉下巴的话来。
正欲转身离去,忽的耳畔有一丝热气袭来,男人俯首在她耳侧低语:“姑娘救命之恩,在下铭记于心”
陆瑶闻言抬眸,正对上了那人剑眉星目,他正一手倚桌,身子前倾,二人面面相对,只隔不到两指,她连那人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必”陆瑶被他盯的面上又是一阵通红,脱口而出,步子有些不稳的向后退了几步。心里暗想,万万不必,像你这种瘟神,定是再也不要相遇的才好,随即便转身快步推门离去。
陆瑶刚一走,萧玉衡便带着一名郎中进了屋来,郎中三步并做两步,赶忙上前,战战兢兢的打开药箱为那男子清理伤口。男子并未动弹,只是瞥了一眼向他走来的萧玉衡,便回神不再四下张望。
萧玉衡轻摇着折扇,利落的撩开了身后的衣摆,坐在了桌旁另外一张椅子上,看着男子,揶揄笑道:“镇北王殿下回京,可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啊--”
激起千层浪的人此刻思绪却神游在外…居然在这千里之外的京师又被她救了一次。
男子抬手摸了摸下巴,含笑不语。
陆瑶带着遮纱斗笠快步朝楼下走去,酒楼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气,廊道之中客商从流,众人迎来送往,除楼上的一间暖阁之中有人轻摆折扇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倒也没有旁的人在意她。
刚出了酒楼,廊下就有人靠了过来,压着声音在她耳侧说道:“女郎可担心死我了”。陆瑶抬眼一瞧是绿绮。此刻,绿绮心中正在暗暗打鼓,明明出去时候好好的,怎的回来这归云阁就被侍卫团团包围住了,她又进不去,只能在这里干着急。
陆瑶也顾不得想方才那遭子倒霉事儿了,张口就问:“如何?”
“还真被女郎猜中的,果然是那柳娘子,去了城郊的道观之中”
“道观?”
若要求神拜佛,这承恩寺的佛祖还不够灵验吗?为什么要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道观呢。
时近酉末,日暮天寒,长云暗雪。陆瑶搭着绿绮的手上了马车“回府。”
清芷园内。
“女郎”陆瑶刚进院子,就被紫鹃急匆匆的迎了上来。
“听雨轩,有情况”紫鹃低语,摊开一手,手里是张麻纸包着的包裹。
陆瑶步履如飞,紫鹃跟在后面一溜烟儿的进了屋。
待房门紧闭时,紫鹃打开了手心的包裹:“是金刚石粉,女郎心思玲珑,果然是那檀云,人已被抓了起来,现下正在清芷园的柴房里”
“带进来”陆瑶冷声吩咐。
片刻功夫,檀云嘴里塞着块臭布被五花大绑的推了进来,直直跪在了陆瑶下首。
陆瑶坐在圆桌旁,眉眼嘲讽,纤长的手指端起刚刚泡好的清茶,开门见山:“檀云,你觉得柳娘子有本事让哥哥纳你作妾吗?”
檀云在被押来的路上本还想着如何辩解,却不知这大女郎开口便直击她的七寸。猛的抬起了头,这是当初承下这事之时,柳娘子给她的承诺。
檀云像拨浪鼓似的摇头,嘴里呜呜的发着声音。
“松开她的嘴”
绿绮上前一把将塞在檀云嘴里的那块臭布扯了出来。
“女郎冤枉啊,奴婢何等身份,如何敢肖想郎君”檀云跪在地上,身子不住的颤动,整个人像磕头虫似的,不一会儿功夫,额头就生生的撞起了一坨血红的印子。她如何敢想,这大女郎年岁不过十五,才刚回府不过一月,她究竟是从何处得知柳娘子给自己的这份承诺的!
其实,陆瑶早在之前便知会了哥哥,母亲被人暗中下毒之事。陆珏听闻自是又震又怒,他自是没想到一个妾室居然都敢算计到他尊贵的母亲头上。
二人随即便达成了默契,将计就计,陆珏借着公务留心陆政廷身边的柳娘子,陆瑶则派紫鹃留意听雨轩。
有了提点,自然就会注意上许多。之后的日子,陆珏发现,母亲院子里的丫鬟檀云三天两头便借着各种由头往自己院子里跑,衣裳头面也比普通丫鬟精致了不少。这般打算,做正室自然是不可能,那就只能是在肖想妾室了。
“檀云,要想当这郎君妾室,直接去求母亲可能会比柳娘子容易的多”陆瑶眸子清幽,一道冷意闪过,扬手便将那麻纸包裹扔到了檀云面前。
“一字一句的给我交代清楚,否则这京师的烟雨楼就是你的归处!”陆瑶说罢,便将茶盏重重一置,桌几抖颤,上面放着的插花摇摇摆摆的晃了好几下才没有倒,众人闻声,皆垂首而立,惧的大气不敢出一口。
“是…是奴婢贪心”檀云哆哆嗦嗦回应着,话语中带着几分哭腔。她虽比陆瑶年长几岁,但也生生的被这气势吓破了胆
“柳娘子让奴婢在夫人的饮食里放金刚石粉,她说只要夫人不在了,她便能做主让郎君纳了奴婢,她说夫人身份尊贵,定然是瞧不上我们这些婢女的。”
紫鹃一听,心中暗恨,走上前来骂道:“真是个蠢的!当真是话本儿看多了,以为仗着几分姿色和小聪明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你以为郎君知道是你下毒害死了夫人,他会同意你做妾室!?你当真以为这世上真有不透风的墙?柳娘子连府中主母都敢下毒手,会为了你个下人费那般心思!?
所言极是。
檀云之后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些。只是一回想起那日新科进士游街,郎君骑在高头大马上那器宇轩昂、风度翩翩的模样,她就下定决心要铤而走险。
上首,陆瑶给绿绮使了个眼色,绿绮便上前一把捏住檀云的脖子将一颗药丸塞进了她的嘴里,又捏着喉咙让檀云生生的咽了下去。
“方才你吃的东西叫断魂丹,还有这个人你可要看仔细了”陆瑶眼下闪过一抹残酷的笑容,轻飘飘的将视线转向了绿绮。
檀云顺着方向看过去,绿绮和宝全一人一只胳膊,压着一个男子进了屋来。不是别人,正是这檀云娘家的哥哥。
“大女郎饶命!”檀云惊恐的睁大了双眼,三步并作两步直直跪行到了陆瑶脚下,重重的磕头谢罪。
“只要你乖乖配合…”陆瑶睨了一眼檀云,笑的灿若朝霞,端的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檀云觉得这大女郎简直比柳娘子更可怕。
她不知道,是人都有底线。
你可以在别人允许的范围内跳来跳去,但一旦触碰到了别人的底线那便是能亲眼见着佛陀变成恶鬼了。
陆瑶天生性子清冷,但骨子里却重情重义。南下庐江之前,她一直和哥哥、母亲生活在一起,父亲虽然缺席,但家的温暖,母亲从未少给过她半分,哥哥更是对她关怀备至。只是她不善表露感情,更不会言语腻人罢了。如今,这檀云算是把她的底线都踩了个遍,这般对她,已算格外仁慈,只因留着她还有用。
“回听雨轩去,就当没今天这档子事,继续和那边来往,万万不可漏出任何马脚”陆瑶冷眼吩咐,然后抬手,众人皆明了俱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