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仿佛连呼吸也变得艰涩的时间点,叶黎丝毫不怀疑,那个不怒自威的病态男人下一刻就会扭转枪口往这边打过来。
叶黎紧张到极点,但他依旧下意识往前凑了一步,将徐小娟护在身后。
男人的眼中浮出一抹惊疑,似乎他在叶黎身上发现了什么。他正要张口说话,一个冷冰冰的女声先一步响起。她说:“面对我的时候,你还敢把视线移到别处吗?”
这句话当然是杜贞说的。话落的同时,她的手已如鹰爪一般陡然扣向男人的咽喉。
鲜血再度飞溅,杜贞的纤细手指陷进男人的咽喉。而男人似乎丝毫不在意这种对常人早已致命的可怕伤害。他猛地抬手,枪口再度指向杜贞的额头。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杜贞不敢再用身体去挡子弹。她的身子一跃而起,竟如古时武功高强的女侠客,娇小的身子瞬间出现在古朴的木梁上。
此时的画面异常瘆人。男人的咽喉与杜贞的手心都在不断溢血,但他们的脸上均没有半点痛苦之色,只有亘古不化的冰冷,仿佛受伤流血的人并不是他们。
沈星暮的脸上布满细密汗珠,脸色也已苍白若纸,但他一声不吭站在夏恬前面,任由手臂上的枪眼肆意流血。
叶黎能看到,那个身着绀桔梗色连衣长裙的漂亮女人早已花容失色。她的目光一直停在沈星暮的身上,仿佛她并不是特别害怕眼下的危机,而是担心沈星暮失血过多危及生命。
夏恬的红盖头被她抬手掀开。她看清眼下局面的同时,在场众人也看清了她的面容。
她的确是一个安静又美丽的好女人。尤其是今天的她,面容细腻水润到毫无瑕疵,而她头上的金花、步摇,两耳下的水晶耳坠等饰品更将她的典雅美丽衬托到极致。红艳的嫁衣,长衫下的蓬松流苏,以及绣满花瓣的精巧布鞋,已然将她的恬静气质推向缥缈的巅峰,宛如梦回唐朝,花灯下翩然起舞的惊世丽人。
在这个鲜艳的礼堂里,最美丽的女人果然是新娘子,而非那个绀桔梗色连衣长裙的女性宾客。
夏恬目中满是忧色。她仓促伸手,想替沈星暮处理伤口。但她的手刚伸过去,便又被他推回去。他将她完全护在身后,不让她受到半点危险。
礼堂内的气氛越来越压抑。且不提满屋手持枪械的劲装男,仅仅是能力早已超越人类极限的杜贞与病态男人,便足可使常人窒息乃至昏厥。
于是真的有人昏迷过去。那是一个目测年过花甲的干瘦老人,他的双目猛地翻白,整个人直接倒在地上。
夏恬惊呼道:“吴爷爷!”
她的话音刚落,屋内所有枪口齐齐指向她,使她不敢轻举妄动。
杜贞冷冷说道:“‘大同’的人,你这么闹是不是有点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大同”是什么?《礼记·大道之行也》中描绘的那个大同社会的大同吗?
叶黎思忖之时,男人咧开嘴狰狞笑道:“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杜昌翊,是肖家结义四兄弟的老四。虽然在机缘巧合下,我认识到一些超自然的东西,并且得到些许‘大同’的力量,但我的一生只属于肖家,而非‘大同’。”
似乎他的咽喉的可怕伤势并不影响他的呼吸,他还能淡然若素地与人闲聊。
杜贞问:“所以你这次出手,仅仅是为了破坏沈家与枪神社的联手?”
杜昌翊淡淡道:“人算不如天算。大哥担心我的身体,不愿遣我出手,却不曾想,这次行动,就算是我也未必能确保成功。”
杜贞道:“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杜昌翊似笑非笑道:“小姑娘,你是没看清局势吗?我有必要回答你问题吗?”
杜贞道:“能看清一点。”
杜昌翊问:“你看清了什么?”
杜贞道:“你不是‘大同’的人,所以可以无视‘大同’与‘天神’的协议,强行与我开战。我现在能牵制住你,却无法再分出更多精力去对付你带来的人。”
杜昌翊道:“你很聪明。”
杜贞道:“兴许是因为我也姓杜,所以我和你一样聪明。”
杜昌翊点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结果,又何必再阻拦我?这本是我们凡俗的战斗,你们‘天神’又何必来插上一手?”
杜贞面无表情道:“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哪怕是沈临渊死在我面前,我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但沈星暮不行,不仅他不行,他的女人夏恬也不行。我不管你是肖家的人还是‘大同’的人,只要你敢动他们,我就敢让你们有来无回。”
杜昌翊轻叹道:“既如此,‘天神’的小姑娘,杜某就只能得罪了。”
他举起枪,张开嘴,正要下令射击。
杜贞先一步讥诮出声:“迟了!”
杜昌翊的神色一滞,。紧接着,急促的枪声不断响起。
大门外,一群全副武装的男人冲锋而至。他们枪法惊人,弹无虚发,仅在眨眼之间,杜昌翊带来的一群劲装男,竟已全部倒地,而且每个人都是头部中枪致死。
“恬恬,你没事吧!”
夏秦手持砍刀,杀气腾腾冲在人群的最前面。他直接无视杜昌翊以及一地的尸体,阔步跑到夏恬面前,一脸忧色地询问。
夏恬连忙道:“哥,我没事,你快看看星暮。他、他中枪了!”
夏秦看了沈星暮一眼,皱眉道:“他帮你挡的枪?”
夏恬两眼一湿,忽然就哭出声来。
夏秦道:“恬恬,你别担心。一颗子弹而已,我现在就帮他取出来。”
他说着,竟直接用手上的砍刀去挑沈星暮的伤口。而沈星暮也一声不吭,任由刀刃在他的血肉与骨头里搅动。
到了现在,整个局势完全稳定下来。纵然杜昌翊本身还有不小能力,但有同样不凡的杜贞盯着他。他再难对沈星暮或夏恬造成威胁。
杜昌翊的目中露出疲态。他涩声道:“我居然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如果我和你少说两句话,这次行动不会失败。”
杜贞道:“兴许你打心底害怕‘天神’的报复,方才尽量和我沟通,希望我能罢手。”
杜昌翊问:“你怎么知道夏秦一定会来?”
杜贞淡淡道:“沈临渊能意识到礼堂这边的危险,夏秦当然也能想到。我见过的人里面,夏秦算是非常不得了的人物,他当然不会连自己的妹妹都保护不了。当我确定你和‘大同’有关,也懂得‘念’的使用,我就没打算和你正面战斗。我只需尽量拖延时间,拖到夏秦出现就行了。”
杜昌翊道:“所以你跳到房梁上,并不完全是为了躲避我的枪口,同时也为了更方便地观察外面的景象。”
杜贞道:“是的。”
杜昌翊道:“了不起,‘天神’的小姑娘。我的确输了,只不过你也算错了一点。”
杜贞问:“我算错了什么?”
杜昌翊道:“我是一个将死之人。‘念’的力量的确强大,它能做到肌体再生、甚至延长寿命。只可惜它无法保住一个必死之人的性命。我这具苍老的身体早就到了极限,‘念’能使我多活五年,却无法使我一直活下去。我这么说,你能听懂吗?”
杜贞的眉梢轻轻一颤。她的神色立刻变得郑重。
与此同时,叶黎看到杜昌翊的体表溢出大量白皙而温和的光雾,宛如温泉里泛起的白烟,氤氲柔和,使人心安。
杜昌翊咽喉的血洞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杜贞厉声道:“你真的想死!?”
杜昌翊大笑道:“一个必死之人,临死前能带走一个‘天神’的人,却也不冤。”
他果然抱着必死的决心。他话落的同时,身形如鬼魅一般闪烁,瞬间出现在夏恬身侧,冰冷枪口已然指向她的脑袋。
“给老子滚开!”
夏秦面色狰狞地大骂出声。他的砍刀上一刻还在沈星暮的伤口里搅动,这一刻已斜斜砍向杜昌翊的胸膛。
杜昌翊没躲,刀锐在他身体里切割,他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枪口仍指着夏恬的脑袋。
在他扣动扳机,子弹呼啸而出的危急时刻,杜贞忽然出现在枪口与夏恬的中间。
子弹陷入她的胸口,殷红鲜血如泉涌一般喷射,但她的行动却没有丝毫受阻。她无视了胸口的血洞,双手再度变成鹰爪状,陡然抓向杜昌翊的头部。
杜昌翊宛如不知疼痛的木偶,杜贞的手几乎抓碎他的头,他却屹立不倒,手中手枪不断射出子弹。似乎他打算射穿杜贞的身体,进而命中夏恬,取走她的性命。
杜贞的身体的确很瘦小,被近距离打出的子弹射穿也不足为奇。
她明显意识到了这一点,便回身一脚把夏恬踢出很远,以此保证夏恬的安全。
杜昌翊狰狞道:“滚开!臭婊子!”
杜贞目光冰冷地盯着他,淡淡说道:“我好歹还是个处女,你这么骂我合适吗?”
杜昌翊怒吼着,抬腿踢向杜贞的胸口。而杜贞的身体非常灵活,身体往边上一侧便躲开了。
她转过头对夏秦说道:“带沈星暮和夏恬走,离这里越远越好。”
夏秦不是蠢货,这种时候任谁都能看出,杜贞和杜昌翊的战斗很不简单。他并不责备杜贞踢了夏恬,而是两手一翻,就把夏恬整个人抱起来。他一边往外跑,一边大喊道:“去个人带走沈星暮!”
杜昌翊不愿两个目标人物就此逃离,不死心地扣动扳机,企图抓住最后的机会射杀他们其中一人。
只可惜杜贞的速度很快,一把扼住他的手腕,强行改变枪口方向,使之射空。
沈星暮和夏恬都已退走,礼堂里的大部分宾客也已逃离。
徐小娟也想走,她拽着叶黎的手不断往外拉。
叶黎却痴痴地盯着杜昌翊。他的性取向当然没有问题,他看的不是杜昌翊本人,而是他体表溢出的、宛如善念之花的圣洁光芒。
他心中百分之百肯定,这个日薄西山的老人与善念之花有关。他有问题想问杜昌翊,而且他能猜到,之前杜昌翊也有话想和他说。
于是他咬着牙对徐小娟说道:“小娟,你先走,我待会去找你。”
徐小娟早被吓哭了。她害怕的不得了,两只手死死拽着叶黎,却又不肯独自逃跑。
兴许只凭这一点,她就比世上大部分女人要可靠得多。
此刻礼堂里只剩仍在血腥肉搏的杜贞与杜昌翊、昏厥过去的吴姓老人、试图带走吴姓老人的绀桔梗色连衣裙女人、以及叶黎与徐小娟。
杜贞与杜昌翊的战斗已经白热化,他们的手宛如无坚不摧的利器,无论谁打到谁,必然绽放殷红的血花。
两个人都变成了血人。而他们体表的可怕伤势又不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叶黎能看到,杜昌翊的恢复速度比不上杜贞,毕竟他本就是日薄西山的老人。
他体表的白色光芒逐渐减弱,变成了夜间需要尤为仔细才能看清的缥缈萤火。
他明显输定了!
却在这时,微弱的萤火光芒忽然变成了皓月之辉。叶黎的眼睛甚至有些被灼伤。
杜昌翊的身体发生了奇特的变化。他的后背居然长出了一对纯白而圣洁羽翼,宛如世人臆想中的天使。
此时的他具备无穷无尽的力量。他的双翼一拍,比海岸边的台风还要强烈的狂风席卷开来,叶黎和徐小娟直接被吹飞,昏厥的老人和绀桔梗色连衣裙女人也没能幸免。
四个人连带礼堂里的各种陈设,全部飞了起来。他们在空中碰碰撞撞多次,终于顺房门坠了出去。
叶黎身上多处撞伤,却还能勉强保持清醒,其余三个人都已昏迷过去。
正当叶黎站起身来,被大风卷成无数碎片的房屋,其中一根柱子横横地砸了过来。
“躲开!”
叶黎忽然被一个飞速掠来的人影扑倒。
两个人都倒在地上,而柱子在离他们身体半米高的位子飞过,“轰隆”一声砸到五米远的地上。
叶黎吃痛站起身,瞧见沈星暮正面色苍白地躺在地上。他的手臂包上了布条,但此刻又有大量鲜血渗出。
很显然,刚才是沈星暮带着可怕的伤势冲过来救了叶黎。
叶黎把沈星暮扶起来,涩声道:“谢谢。”
沈星暮冷声说道:“你有时间谢我,不如好好看一下你的女人。”
叶黎看向半米外安静躺着的徐小娟。她的头部遭受撞击,出了血,正处于昏迷状态。
他抱起她,第一时间却没走,而是看向战场中心。
杜昌翊的纯白羽翼具备可怕的毁灭力量,但杜贞完全无惧。
她的身体也发生了奇特的变化。她的头上有了黑色的角,嘴里吐出两只尖利的獠牙,连她原本美丽的面容,也以极其夸张而抽象的角度扭曲,变得似人非人、似鬼非鬼。
杜昌翊大笑道:“哈哈哈……‘天神’的‘鬼化’力量也不错如此。小姑娘,既然你铁了心坏我的事,我就只能拉着你一起陪葬!”
杜昌翊的羽翼变得越来越明亮,狂风暴戾呼啸,大地也隐隐战栗,仿佛常年安详的蛰城将在此刻发生惊天地震。
杜贞安静站着,一动不动。
某一刻,杜昌翊展翅腾飞,在空中盘旋数圈,期间不断提速。尔后他宛如从天而降的闪电,陡然轰向杜贞。
在电光火石的瞬间,杜昌翊和杜贞错身而过。
下一刻,杜贞手中有了一块血淋淋的球状物体,赫然是杜昌翊的心脏。紧接着,她头上的右角变成粉末,飘散在空中。
最后的最后,这场超越人类认知的战斗,以杜贞的胜利告终。只不过她的胜利并不容易,那只角明显对她具备不小意义。
她恢复了人类的面貌,整个人已萎靡到极致,摇曳着几乎无法站稳。
叶黎沉吟片刻,抱着徐小娟便往废墟里跑。
他跑到杜昌翊面前,见他目中还残留一分生机,毫不犹豫问道:“你刚才想对我说什么?你和善念之花有什么关系?”
杜昌翊的嘴角扯动出一抹苍白的笑。他喃喃道:“少年啊,你的深蓝眼瞳,宛如多年前的我。你是一个好孩子,但你不知道,世上的任何善念背后都潜藏着无尽恶念。这世上没有纯粹的善良,只有让人绝望的伪善。”
叶黎完全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杜昌翊便虚弱地解释道:“你真的看不到吗?一直如影随形陪伴你的温柔女孩。”
叶黎低头看了一眼安静睡着的徐小娟,沉声道:“我看得到!”
杜昌翊露出神秘的笑容,轻轻摇头道:“你果然不懂。”
叶黎怔住,当他还想再问,杜昌翊的双目已经完全失色。他变成了冰冷的尸体,而他脸上还残留着飘忽而神秘的笑意。
叶黎沉默片刻,轻叹着准备往回走。
沈星暮忽然走了过来。他盯着杜贞厉声问道:“你是谁?你全身释放的黑色光芒是什么?”
杜贞蹙眉道:“纵然你不认我这个母亲,我也是你和你的女人的救命恩人。你和我说话应该是这个语气吗?”
沈星暮冷声道:“老虎从狼的手中救了羊,羊应该感谢老虎吗?”
杜贞惊讶道:“你居然这么看我?”
沈星暮冷漠道:“一个能力滔天的年轻女人,却心甘情愿做一个老男人的情人。若说你没有目的,你相信吗?”
杜贞忽然展颜一笑。她的笑宛如春风过绿野,百花齐放的绚烂与美丽。这个冷冰冰的女人,居然也有着如此美丽的一面?
她嫣然道:“或许我只是想当你的母亲,才去做沈临渊的情人。”
沈星暮道:“奇怪的是,你还是个处女。”
杜贞之前的确说过,她是处女。
杜贞甜笑道:“处女就不能当母亲吗?而且你以为我想当处女啊?你父亲太痴情,一直心心念念着他的茜茜,对我不屑一顾。”
沈星暮沉默。
杜贞忽然变得郑重起来。她认真道:“沈星暮,我也不逗你玩了。其他的你可以不信,但你必须相信我,我找到沈临渊,并非觊觎你们沈家什么东西。你见识过‘鬼化’的力量,也应该明白,你们沈家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委身做一个老男人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