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一阵的胡乐声从门外传来,乐声中不时伴着娇媚诱人的笑声。但元浠似乎听不见这些,一双杏眼紧紧的盯着灯下的血红。
上官雉露出的左肩膀上一片模糊,而这伤与一般短箭的伤口不同,似乎那箭身上布满了倒刺。幸亏只是被短箭擦伤,若是一旦刺进肉里,那拔出来的时候·····元浠不敢细想,攥着灯的指节也渐渐发白。
“师妹,你可把灯举稳了。若晓蝶处理不好伤口,将来我这胳膊可就废了,到时候就赖在你们府上。”
被唤作晓蝶的姑娘连忙拿汗巾擦拭上官雉额上密密的汗珠:“伤成这样还不忘胡说。”
“要不要紧?”元浠问晓蝶话的时候觉得喉咙有些紧。
“箭上没毒只是伤到皮肉,多养几日就好。”晓蝶在上官雉肩膀上涂上药后便用绢布轻轻将伤处包扎好:“你们师兄妹干什么不好,非要去招惹那些西南的蛮人。”
上官雉和元浠同时转过头,一脸疑惑的看着晓蝶。
晓蝶看着两人的样子反到一愣:“你们若不跟蛮人起冲突怎么会受这样的伤?别看那些人看起来又壮又笨,但用的兵器倒是挺吓人的。”
“你确定是西南的兵器?”上官雉问。
“前些日子兰麝楼来了一批蛮人,一群人喝起酒来大呼小叫还脱上衣露出一身的疤痕,姐妹们说这伤口着实吓人,他们反到炫耀说这是蛮人部落最好的兵器留下的伤痕。公子的伤痕与蛮人的十分相似。”晓蝶边收拾东西边说:“这人少,你们放心休息,我先出去了,有事您再吩咐。”
说罢,微微欠身做了个福礼,轻轻掩上门出去了。
元浠看着靠在榻边的上官雉,悄悄坐到他身边的月牙凳上。
“七年前那趟镖是送往西南,元勋防身兵器也是蛮人的独门。看来你的这位皇叔与西南实在关系匪浅。”
元浠看着上官雉的脸:光洁的额头上的汗珠混着室内暖色中依存的血腥气,顺着脸颊的柔和弧度慢慢滑到下颌。
拿起桌上的香巾想拭去他脸上的汗珠却被他挡了下来:“元浠,这件事关系到我五叔的下落,你若知道····”
元浠直视上官雉:“这样的事我不知道。对东周而言,我只是个不受宠的公主。”
上官雉听了元浠的话,缓缓垂下抬起的手臂。
元浠继续去擦上官雉脸上的汗珠:“上官雉,太华三年,你可见宫里谁常来探望过我?”
上官雉沉默了。他还清楚的记得元浠刚来太华山的那些日子。整个人安静的不得了,除了练功就是望着远山出神。你吩咐她做什么她倒也听话,但上官雉是个闲不住的主,看她这样便笑着来了一句:你这样哪里像个公主?
只这一句元浠的杏眼瞬间瞪得大大的,一行泪珠掉了下来。师尊看见了,罚他一个人打扫天母峰的灵霄阁。
山雾浓重,上官雉冷的要命正打哆嗦的时候,见回廊柱子后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发现上官雉看见了自己,元浠小心走到他身边将身后背着的布袋子解开:一个披肩,还有几个馒头。
天母峰险峻,她还不像自己已经练了一些轻功。真不知道这么小个人儿是怎么爬上来的。
那天夜里,元浠帮上官雉打扫后一同坐在围廊上啃馒头。
不过是打扫凌霄阁,你何必跑上来。上官雉问道。
我怕你做的不像样,被师尊赶出去。元浠笑了笑。
因为不像样,所以才会被赶出来。这大概是元浠的想法吧。
上官雉不笑了,他拿过披肩披在元浠身上。
上官雉,我不冷。
听话,我是你师兄。
星河长夜,但见苍穹上皎皎明月。
上官雉收住回忆,转脸看着元浠:“时隔七年,为何现在才查?”
“尚宫局的崔尚宫在禁苑的湖里溺毙,跟在她身边的宫女说崔尚宫死前去过荣亲王府,回来后就说见了鬼。”
上官雉难以置信:“仅凭鬼神之说就要查七年前的旧事?”
“崔尚宫的死似乎只是提醒了太皇太后···。”元浠定定的盯着上官雉,终于下定决心了一般:“太皇太后早就疑心荣亲王府了。”
上官雉眉头一紧。
“荣亲王这些年虽一直称病不见人但荣亲王府的权势可从来没变成空架子。”元澄顿了一顿:“而今晚元勋送的那位客人就是敬候府的平阳郡主。”
上官雉听到这用十分认真的眼神看了看元浠,又突然转过脸看着自己的伤口道:“敬候有这样的心气也不奇怪。他已位极人臣,女儿自然要配个皇室宗亲。不过,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平阳郡主本是未来皇后的人选·····。”
“太皇太后不想选她,谁知道敬候会不会自己去找别的前程。太原裴氏的先祖也曾经出过皇后,平阳的志气可未必比他父亲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太皇太后认定荣亲王的忠心与那镖有关系?”
上官雉思索片刻,把腿抬起来搭在一旁的小几上故作深沉道:“既然如此,那太皇太后想查的事情倒也不难办。”
“怎么说?”
“既然崔尚宫溺毙一事能让太皇太后重查当年那趟镖,那二者必有关联。查出崔尚宫的死因,也许就能知道当年在西域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要查崔尚宫的死因·····”上官雉边说边歪着脖子看向元浠,烛影中的眼睛又多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样子。
元浠低头一笑:“那就要去荣亲王府看看闹得是什么鬼了。这几天好好养伤,到时我来接你一同去。”
“多谢公主。”
尚宫局的吴尚宫带着一群宫人侯在昭阳殿殿门前。昭阳殿是亲蚕礼大典前进行斋戒的地方,一般是由皇后在此处斋戒三日,之后率内宫女官和内、外命妇一同前往祭坛祭祀。现在皇帝尚未选皇后,这一职责自然落在张太皇太后身上。
吴尚宫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掌管尚宫局。但前任崔尚宫没的不明不白,连一直跟在崔尚宫身边的小宫女也不见了踪影。如今自己成了尚宫局的掌事,真不知是福是祸。
张太皇太后环视一圈后十分满意的点点头:“准备的不错。元浠,你没有让皇祖母失望啊。”
“多谢皇祖母赞赏。”元浠赶忙说道。
“礼部那边怎么样了?”张太皇太后问道。
元浠正要回答,殿外的传来吴尚宫的声音:“禀太皇太后,平阳郡主到。”
“传。”
看向大殿门口,裴月姚纤纤细步走上前来:“平阳参见太皇太后,愿太皇太后千岁安康。”
“起来吧。”张太皇太后悦色道。
“谢太皇太后。”裴月姚起身,随即向元浠道:“平阳参见公主。”
元浠颔首还礼。
“平阳,哀家刚才还与元浠说这次的亲蚕礼准备的很好。”
“谢太皇太后夸奖,能为太皇太后分忧是平阳的福气。而且这次多亏公主劳心,平阳只是略尽绵力罢了。”
“你做了这么多哀家自然看在眼里。元浠,礼部那去看过没有?”
“回太皇太后,孙儿还····。”元浠露出几分犹豫。
“太皇太后放心。”平阳见元浠的模样马上说道:“公主已经看过司礼注,祭祀的流程十分妥当。今日还特地吩咐平阳前去查验礼帖,平阳前来也正是要向公主回复的。”
“是么?”太皇太后意味深长的看了元浠一眼:“很好。平阳,你也辛苦了。”
“太皇太后言重。”
“你们俩忙吧,哀家先回宫了。”
“恭送太皇太后。”
待太皇太后走远,二人慢慢起身不约而同看向殿外。
“月姚今日鲁莽,还请公主原谅。”裴月姚柔声道。
“郡主为亲蚕礼如此操劳,怎会有鲁莽一说。”
“检验礼帖这样的琐事不敢劳烦公主,月姚可替公主看过。”
“也对。”元浠自嘲一笑:“郡主有倾城之貌还得太皇太后器重,将来怕是要劳烦郡主的事只会更多。”
说罢,二人转头对视。一阵清风吹进殿内,搅动了青丝裙角。
“敬候府得蒙朝廷器重,月姚也因此被封为郡主。月姚十分感激,只愿一心为内宫效力已报太皇太后的恩德。”
柔声细语里似夹杂着锋芒,恰如平静湖底暗藏的木桩。
元浠看着眼前娇俏佳人,可那张脸上除了柔情温婉真是再看不出其他。
“有郡主在,真是内宫的福气。”
“公主过奖。”裴月姚微微倾身。
元浠转身走向殿外:“萃儿,回宫。”
裴月姚转过头望向元浠的身影,一双眼睛微微眯起。
萃儿拿起一件浅妃色褥裙递到元浠眼前。也不知刚才在昭阳殿里怎么了,她隐约觉得公主自打出了殿门就隐约有些不高兴,连着她自己说话都不自觉的小心起来:“公主,今晚的荣亲王府夜宴穿这件配霜色窄袖可好?”
元浠看了看道:“也好。”
虽说元浠话也不多,但萃儿听其中语气似乎并无不快,语气便轻快起来:“那公主可要好好装扮,最好带着之前太皇太后赏的象牙鎏金簪。”
“只是荣亲王俯的私宴,出席的只有几个世子还有平阳郡主、上官家的公子。”元浠轻抚耳边青丝:“就那支紫玉钗吧。”
萃儿点点头,吩咐殿外侍女进来替元澄梳妆。
马车快到护国镖局门的时候,元浠掀起车上小帘的一角向外看:春日暮色中,上官雉穿着一身玄色翻领长袍一本正经的站在镖局大门前,一道柔和的金色光晕从马前照过来,温柔的罩在他的轮廓边缘。
时光匆匆,如今已是青云少年郎。
萃儿掀起盖帘,上官雉见了微微一笑走上前来规规矩矩施礼:“上官雉见过公主。”
元浠一看就知道他这是故意摆样子给她看:“行了,上车吧。”
“谢过公主。”
马车平稳的走在路上。虽说已近傍晚但过一会就是各坊夕市开张的时候,所以现在街上的人不少反多。
上官雉一边看着窗外一边说道:“虽说长安春色闻名,可若没有熙攘街市倒也少了许多趣味。”
“真要赏春,还是要到山野乡间。怎会来集市凑热闹。”元浠笑道。
“也对。”
没一会,马车停了下来。随着车夫掀起盖帘,元浠听到外面传来元勋的声音:“荣亲王世子恭迎郡主。”
元勋原本在府门前等候元澄,见上官雉与元浠乘同一马车前来颇有些意外。
“世子免礼。”元浠浅笑。
“上官雉见过荣亲王世子。”上官雉在一旁说道:“多谢世子邀请。”
“上官公子客气。”元勋伸手向前一引:“公主,请。”
元浠记忆中的荣亲王府就是一副绚丽的色彩。出身裴氏的荣亲王妃带着从自己闺阁里移植来的芍药入主荣亲王府。从此,深深庭院多了几许归宁之念。只是王妃已逝,即便粉蕊嘤嘤始终是寂寞空庭。
说话间,已经到了一处内院。
走进院门,眼前是一片光影流转。
屋舍前的围廊挂满雪青色薄纱。透过薄纱元浠看到围廊上的宫灯,看到屋内点着的灯火和隐隐走过的人影。围廊下的芍药轻倚薄纱,叶子随薄纱的轻摆微微震动。
淮南王世子元琛、河间王世子元英和平阳郡主裴月姚见了元浠上前道:“参见公主。”
“今日算是家宴,二位世子、郡主无须多礼。”
“谢公主。”
元英看着元浠先笑着道:“自打上书房后元英多年未见公主,公主安好?”
“世子挂念。一切都好。”元浠答道:“皇帝曾在我面前说过世子还和以前一样,整日都笑呵呵的。”
“哈哈哈哈,公主不知。元英整日游山玩水唱词合曲,逍遥的不得了。”元琛在一旁说道。
“公主既然来了,还是先请公主入席。”元勋在一旁上前一步:“我今日还邀了上官家的四公子。大家把酒言欢,不要浪费了美景。”
听罢,大家纷纷入席。
上官雉正要入座才发现自己身侧坐的正是裴月姚,便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元浠。
管家见大家都已入座便拍了拍手,这时一队妙龄少女自纱帘后鱼贯而入进入庭院中央,少女皆着雪青色舞裙。微风拂过,舞裙与薄纱交相呼应,如在云间起舞。
“上官公子真不愧是太华道尊的大弟子,今日一见果然好风采。”元英对着上官雉道。
上官雉正要客气几句只听见身侧人柔声道:“太华仙山是我朝圣地,集天地日月精华滋养。能在太华修炼,平阳也十分羡慕。”
“世子、郡主客气。”上官雉朝二人拱手即刻转过看向元浠:“其实能做公主的同门跟随道尊修炼是在下的荣幸。”
元浠看着上官雉的熠熠目光,心里只觉好笑:这人一有别人在场时就要拿出一副端正派头。
元琛抬起酒杯:“上官公子既跟随道尊修炼可见上官老先生对公子寄予厚望,如今归来想必会掌舵护国镖局。”
上官雉爽朗一笑:“世子说笑。家严送在下去太华只是因为我自小体弱,寄希望我在太华可以修习武功锤炼心智并无其他。”
“风回绮袖,飘然若雪。世子选的舞者舞姿妙极。”元浠道。
“公主喜欢就好。”
元勋虽是笑着回答,但元浠却觉得那笑意里藏着什么,让她莫名的不安。
一曲舞罢,少女纷纷退出庭院。
看舞者退出庭院,已经喝的微醺的元英说道:“好!舞的甚美。元勋,既已跳了舞那接下来就该奏琴了对不对?是伏羲还是连珠?”
“这个你要问郡主了。”元勋嘴角温柔一笑。
“哦?”元英一歪脖子看向裴月姚。
裴月姚款款站起:“今日世子宴请诸位,平阳就借世子的宝地弹一曲瀛洲云水为大家助兴。”
“妙哉,妙哉。”元琛在一旁道:“平阳郡主古琴乃是一绝。今日算是借公主的光能听到了。”
两个家奴立即抬过一部古琴,元浠一看正是‘南薰’。
王妃当年酷爱弹琴,荣亲王为搏王妃一笑遍寻天下终于在剑南得了这部古琴,因其声音绵软和煦如晴日暖风,王妃变将其命名为‘南薰’。元浠曾在宫廷夜宴上见到荣亲王妃用这把琴弹奏,音色确实清丽绝伦。
裴月姚虽着一身浅石榴红色宫装可看起来却不觉得妖艳,反而衬得肌肤如冬日初雪般纯净。同为十几岁的少女,裴月姚已如含苞玫瑰只待盛放。
葱白的指尖抚上琴弦,寂静片刻后小小庭院中瞬时似如空山凝云,江娥泣竹。虽是月夜,那一抹淡红在元勋眼中像破暝朝霞,在山谷间陡然绽放充满自己整个眼眶。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在花丛边弹琴父亲临风站在一旁的场景。
一曲毕,在座皆无声似乎还在回味刚才的曲子,元琛率先说道:“郡主的琴音简直是出神入化,如瑶池仙曲!”
由元琛这一说,众人纷纷赞扬起来。上官雉趁机在元浠耳边悄声道:“幸亏师傅没教你弹琴,要不一旦与他人比较,白白丢脸。”
裴月姚起身看了元勋一眼:“月姚献丑。”
“‘南薰’许久未有人弹奏,能得郡主的瀛洲云水想必此琴也不再寂寞了。”元勋沉声道。
“元勋,之前听闻你特意请了回鹘的戏班,可有此事?”元英问道。
元琛说:“元英,主人家还没说呢你就急成这样。”
“哎,元琛此话差矣。”元英借着醉意说:“你也知道我整日逍遥作乐随性惯了,不像元勋要辅佐皇帝忙于朝政。”
元勋听了还是一如平常只是笑笑,倒是元琛眉头一皱。元浠看在眼里并不说话。
元勋抬起酒杯:“这些个世子里当属元英过得最洒脱,这份洒脱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
“你也不求,怎知道不可呢?”一丝认真从元英眼中一闪而过:“不过元勋毕竟与我等不同,我自打上书房时就是散漫的。”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凡事但求自己高兴就好。”元浠笑道。
元琛听了这话忙说道:“公主说得不错。元勋,刚才都说有回鹘的戏班,赶紧给咱们看个新鲜吧。”
元勋嘴角微微上翘:“看戏班的杂耍不过是俗物,今日公主驾临我特意准备了一件小玩意给大家开开眼。管家,呈上来。”
管家听到立马向院门外点了点头,一直侯在外面的家奴立马端上一个金漆大木盘。家奴紧走几步将木盘放在庭院中央后退了出去,待元浠看清了木盘里的东西,心底瞬间一沉。
是一把弓弩,弩上搭着倒钩短箭。
“元勋,你这是什么意思?”元琛十分诧异。
元勋站起身走到庭院中央,慢慢拿起箭弩:“这把箭弩源自西南蛮族,射程比一般的箭弩远得多而且威力更胜。”
“不看戏班表演改看射箭了么?”元英皱着眉说道。
元勋并不看元英而是转过头直接看着上官雉:“我正有此意。”
此话一出众人一片安静。
“听闻太华轻功是当世一绝,不知元勋是否有幸一观?”
元浠心里着急脸上却淡然一笑:“来荣亲王府的都是客人,在这比试实在不雅。不如改日去练武场,大家也可以尽兴。”
“是啊。”元琛也在一旁说道:“元勋,既然是宴请公主就别动刀动枪的。”
元勋盯着上官雉一笑:“如果公主替上官公子说话,那公子随意。”
上官雉弯着嘴角看着元浠,微微向她摇了摇头随即起身向元勋拱手:“世子,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