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英殿偏殿内。一个小內官正要将煮好的茶倒入茶鍑内,后脑勺被人拍了一下。一回头,皇帝身边的近身太监敬恩正皱着眉头看自己。
“糊涂的东西!”敬恩有些气恼“跟你说了几回了?主上的茶要在烹好时加茱萸进去,然后再倒入茶鍑。你这小子,每次都记不住!”
听敬恩这么一说,小內官赶忙将几颗放入茶釜中:“多谢公公提点!小的下次绝不再犯!”
“内伺省既然拨了你来主上身边伺候,就多用点心思。再这么没心没肺,早晚有你好看的!”
小內官战战兢兢将浸了茱萸的茶倒入茶鍑中,再把茶鍑搬至交床上远离炭火,另外一个小內官急忙上前把几个五瓣葵口茶盏一字摆好。萃青的茶汤便安稳的呆在秘色茶盏里。
敬恩仔细看了一遍,微微点头表示满意:“成了。赶紧给前殿送去。”两个小太监跟在敬恩身后,穿过一段木质长廊,鱼贯进入延英殿前殿。
元宸坐在御案前一直盯着手里的奏折。敬恩把茶盏放在他手边的时候,发现皇帝的眼里闪过一丝忧虑。
元勋站在御案下垂眉不语,神态如常。
“陆卿,国子学学生的这封上书你怎么看?”元宸头也不抬的问道。
被唤作陆卿的人名为陆延,属颍川陆氏。元宸开始上书房的时候,先帝就特意请了他为元宸的师傅。陆延文采斐然,是陇西文坛的执牛耳者,平日里教导元宸无不用心,却从不多言语。先帝时,陆延只是朝内的谏议大夫,直到后来元宸继位,才许了他兼任弘文馆大学士的职务。
此时陆延站在御案另一侧,听到皇帝问起,略略思索道:“陛下,张大将军安排了部下的儿子进弘文馆确实是不合规矩,学子们上书也不无道理。”
陆延这么说,就是坐实了张大将军确实是往弘文馆塞人了。
元宸放下奏折直视陆延:“陆延,你是弘文馆的大学士。”
这个言辞不多的大学士在朝中并不是个长袖善舞的人。弘文馆在他手下出了这样的事还是让元宸十分意外。
“张大将军称曹忠怀立下了军功,其子可入弘文馆。”
“曹忠怀只是从四品的都尉,我朝入弘文馆的人都至少是勋爵子弟!”元宸语气里已经多了几分愠怒。
元勋一直不言语,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陆延。可御案前的人并不慌张,在他看来陆延甚至十分镇定。
陆延十分端正的向元宸拱手行礼:“回禀陛下,正是如此。”
向来温和的元宸被彻底激怒了,手里的折子被重重的放在御案上:“陆延!”
敬恩站在大殿门前已然十分惊慌,元勋也向陆延投去诧异的目光:“陆学士,陛下许你为弘文馆大学士是为了清明文风,不是给人开后门的。”
陆延掀起官袍前襟跪在案前,眼神凛然:“陛下少年英明。陆延蒙得圣恩居于弘文馆大学士之位,内心常有惭愧,所以一刻也不曾忘记圣恩。张大将军许部下之子入弘文馆一事,陛下可降罪于臣下。臣下只愿来日弘文馆来日能如太祖当初设立的愿景,‘引礼度而成典则,畅文辞而咏风雅’,为陛下聚我大周真正饱学英才。”
话毕,陆延随即摘下自己的进贤冠,躬着身子放在元宸的御案子前,又躬着身子退出大殿。动作干净利落,只留下殿内一群目瞪口呆的人。
反了!这是要造反了!敬恩不自觉用袖子擦着额头,偷偷瞄着殿内皇帝的样子:那脸色先青后白,转眼就愈发像膳房里的猪肝。
元勋整个人也愣在一旁。陆延虽说与荣亲王府并无往来,但他毕竟曾是自己在上书房的师傅,自己也十分钦佩陆延的文采和人品。本来默许魏本带着一帮太学生上书朝廷,不过是想借此敲打张大将军的威势,没想会让陆延脱帽辞官!这着实在他意料之外了。
“陛下,陆学士这·····”
一脸酱肝儿色的元宸此时的心绪比殿下的二人更加复杂:不过是说了他两句,居然说走就走!到底还是朝中的臣子,怎能如此随便!
“你们退下。”元宸从唇缝里蹦出了几个字。
元勋和敬恩陪在元宸身边多年,深知这位少年天子的脾性。虽说皇帝平日温和,但眼下这样子确是生了大气了。于是二人急忙退出殿外。
元宸紧紧握住拳头,往事翻江倒海般从脑海深处轰鸣而来。
从自己做太子到登基为帝,虽说眼前一切尽是升平景象,可朝臣的恭敬、皇祖母慈爱目光里似有似无的异样,都像是暗处的潮涌。
上书房的年纪,是这个儒雅学士悉心教授自己功课,温和却不失严厉;初登大宝,眼前万岁万岁的呼喊声让人分不出真假,陆延并不言语,只是在纸上写下“沉潜刚克”四个字。
如今自己的老师居然当众去了官帽,元宸实在是又惊又气。
气的急了,扬起手冲着帽子要打下去,要落手的时候又犹疑起来。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敬恩的声音:“元浠公主向陛下请安。”
元浠带着新做的茶点去给元宸,还未到延英殿就看见没了官帽的陆延出了殿门。元浠心里惊讶便没有上前,而是远远站在长街回廊的一处柱子后。不到片刻,又见元勋面无表情的从殿门出来,后面跟着一脸惶恐的敬恩。看着敬恩的样子,元浠心里多了几分疑问,待元勋走出长街,她才穿过回廊来到延英殿。敬恩见到元浠,急忙上前:“敬恩参见公主!”
“王內官有礼了。我做了几样茶点来送给陛下,不知陛下可还是在处理政务吗?”
“回公主,皇帝现在并未处理政务,只是······”
元浠看他为难的样子,和气一笑:“王內官有什么为难的事,但说无妨。”
内臣本不该过多言语。但眼前的人毕竟是皇帝的亲姐姐,若跟她说了也没什么要紧的,兴许她还能去帮忙劝劝皇帝。想到这,敬恩靠近元浠,低声将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元浠微微点了点头:“江南道进献了今春新茶,我特意做了点心带给陛下,清火舒缓最是有用。”
敬恩是何等机灵的人,一听元浠这么说,登时如释重负:“多谢公主!咱家这就去为公主通传!”
元浠接过萃儿手里的檀木珊瑚食盒步入殿内后,敬恩随即关上殿门,心里念到:亏得公主来的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