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延站在小小的宫房内,看窗外的光道打在地上,元宸站在光道后的阴影中。
“陆师傅你为官清明,为何会允许曹忠怀之子入弘文馆?是有什么不得已吗?”
“回皇上,张大将军来与微臣说此事的时候,臣下并无反驳。”
“什么!”听了陆延的回答,元宸刚压下去的怒气再次升起来“为何不驳!”
“为何要驳?”陆延反问元宸。
元宸满眼疑问。
“皇上以为臣下驳了张大将军的要求,曹忠怀之子就入不了弘文馆了吗?”
“什么意思?”
陆延站的笔直:“皇上,臣下即便推了张大将军,大将军还会去找陛下;陛下即便不同意,大将军还会去找太皇太后啊。”
元宸听明白陆延的意思了:朝里的事,我说的不算,就是皇帝你也未必说的算。
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的无名压抑感再次涌了出来。自从即位以来,无论是太皇太后、张大将军,还是荣亲王府或朝臣们,他们眼里时常闪烁的晦涩的光总是能引出自己难以言说的压抑,这压抑对他来说是无形的镣铐,想挣脱却脱不掉。
元宸背过身,抬手扶住身旁的一把胡椅。
陆延看着这位少年天子的背影既不说话也不上前,只是安静的站在原地等待。
他相信自己终究会等到。
过了半晌,元宸转身走进光亮中,声音低沉:“陆卿可敢一试吗。”
陆延立即跪下:“陛下若有此雄心壮志臣必定一生追随,万死不辞!”
五日后,元宸在太极宫的含元殿连颁两道敕书。
第一道是曹忠怀之子曹镇逾规入弘文馆,经查证属实。故将曹镇从弘文馆除名,曹忠怀罚俸三月。这道旨意算是在意料之中,没什么好看的。
关键是这第二道。
第二道敕书说了两件事:第一,即日起弘文馆不再只收皇室勋贵子弟,凡入馆学生皆需依国子学例需由考试录取。第二,在弘文馆东设置集贤馆,招天下英才名士入殿讲论文义。
顷刻间,朝野震动。
元勋坐在朝房窗边的桌案前。表面看来似与平时一般,心里却是一阵阴翳。
皇帝并未重罚曹忠怀这一点他丝毫不意外。这件事是个烫手山芋;严惩曹忠怀难免会牵扯到张大将军,到时太皇太后不会坐视不管;可要宽大处理那太学生绝对会不依不饶继续上书。其实元勋本来想要的正是皇帝的‘从宽处理’。只有从宽处理才能把张大将军甚至太皇太后推到风口浪尖,他相信到时候‘外戚专权’这四个字足以把本就浑浊的朝廷搅出风浪。
可千算万算却没算出元宸居然直接改了弘文馆的规矩。太学生既然得到了出乎意料之外的公平,那曹忠怀的惩处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比起这些,大臣的反应才真正让他有些懊恼。
连日来一直在宫内朝房轮值的元勋清楚感受到了朝臣的异样,大臣们除了公事外几乎不再闲聊,所有人都小心翼翼保持一份奇怪的安静。
他很清楚,原本浑浊的水将要再次划出楚河汉界。
元浠坐在霖泠阁雅间隔着竹丝帘子向外望,今日这里的学生聚集的比往日要多上许多:“没想到霖泠阁的二楼还设了这么多个雅间,上次来的时候我竟然没注意到。”
听了元浠的话上官雉在她身后温柔一笑,可笑容还没在脸上停住片刻就立马换上一副不怀好意的算计样:“这是霖泠阁东家特意设置的,自然有它的用处。”
“哦?是什么?”元浠只顾着看光景,忽略了对方刨出来的大坑。
见人已经上钩了,上官雉笑道:“霖泠阁青年才俊多不胜数,东家设此雅间是为了让闺中女子来偷偷相看的。”
元浠登时转过,头脸颊瞬间着上一抹红霞,举起手便打了过去。
上官雉笑意更浓了,没来得及躲手臂就直直的挨了一拳,立刻蹙眉道:“哎呀!”
他这一叫让元浠吓了一跳:“让你说话没遮拦!打到伤口了吗?”
元浠慌乱的神情似乎让上官雉极其满意,马上变回了笑脸:“师妹记错了,我受伤的是另一边。”
听了上官雉的话元浠不自觉攥紧拳头,忽然听竹丝帘外传来元英的声音:“上官兄久等啦,我没有迟到太久吧?”
一扭身,就见身着鸭青色圆领袍的元英面露喜色,大步踏进雅间。
“啊!原来公主也在。”元英看见元浠也在连忙说道。
“世子本来只邀上官公子来的,我没知会一声就跟来,不会嫌我碍事吧?”元浠笑道。
“怎会!平日里请你还怕请不到呢,上官兄能带你来我实在是喜出望外啊!”
喜到是真的,可上官雉在他语气里听不出一点意外,好像他一早就知道自己会约公主来一样。
“世子怎么会想起在这聚呢?”元浠绵里藏针的问道。
“本是想邀上官兄过府一聚,只是公子一直说去府里太过打扰了。我想着霖泠阁有专供儒士聚会的雅间,环境很好。”
元浠听罢,不动声色的白了上官雉一眼:又被这人给诓了。
元英不知道上官雉刚才干的好事,还以为是自己选的地方没有引起大家的兴趣,于是掏出了王牌:“关键是店东家最近新请了江南道碧溪楼的名厨,最擅长做鱼脍。我让府里的人一清早去跟江上的渔人挑了几尾新鲜鲫鱼,而且跟店家说定让那位厨子今天午市只做我们一桌的菜。”
说罢,还特意让身后的小厮给元浠和上官雉看看木桶里的鱼:“另外吩咐厨房再做个香芹羹专配鱼脍,如何?”
元浠笑说:“你安排的妥帖,我们等着一饱口福就是了。”
等着店家做鱼的功夫,三人一边喝着酪饮一边聊天。
“平时这里经讲至少要午后才开始,没想到今天居然这么早。”上官雉说道。
“霖泠阁平日里就热闹非常。不过赶上当下这功夫,人比平时还要多上几倍,经讲根本就等不到午后了。”元英看着雅间外说道。
‘当下的功夫’?元浠一时间没听明白他的的意思,再对上他的眼睛立马明白‘当下’的意思了——说的正是元宸发的那两道谕令了。
“学生念书不易,常常要熬个数十载也未必能出头。”元英突然感慨道“陛下能借此机会改了弘文馆的规矩,对天下学子来说实在是一大幸事。”
上官雉听了笑而不语,元浠笑说:“难得见元英这么认真,不如元英也去弘文馆试试吧。”
“公主这就说笑了,我附庸风雅还可以,真要去考试可就要闹笑话了。”元英咧嘴大笑。
上官雉没有加入他们的谈话,而是拿起手边的一个木匣子递给元英:“上次在荣亲王府听世子说起十分向往西域,所以我选了一柄西域短马刀送给世子,希望世子喜欢。”
没想到随意聊天的话,上官雉还能记在心里。元英接过匣子打开,只见短刀通体散发青铜金属色,刀柄处镶着丹碧色宝石,样子古朴。因为元浠还在场,元英并未完全拔出短刀,但轻轻推开刀鞘的时候,还是能觉得一阵寒气渗出。
元英十分惊讶:“这是··!”
“是鄯善国的短刀。”
鄯善国地处西域沙漠腹地,国内尚武,在西域诸多部族中也十分有名。其国所特有的短马刀是难得一见的宝刀,东周中原更是罕见。
还没等元英开口,上官雉说道:“世子既与我一见如故,那就不能推了。”
元英情绪异常饱满,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你我当为知己。”
元浠干咳一声,却被酪饮呛了嗓子。看向上官雉,那副桃花眼又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