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商队里除了高鼻深目的粟特人,还有乌孙人,骆驼骡马上背着满满的货物,应该是从凉城贩了货物途径龟兹去往乌孙一路的商队。他们见大石头下只有两个人,放松地歇下脚,拿出水和食物来吃。
燕衡听他们聊天,告诉萧定远说,他们在讲还有两三天的路程就能进龟兹城了。西州虽然有诸多王国,语言各不相同,但行走商路的粟特人和萨保格外的多,商道上人人都能听懂粟特话。
“你可想好了咱们进了龟兹城,拿什么身份去办事打听消息?”燕衡放低声音问萧定远,“咱们可以问问能不能跟他们一齐走。”
萧定远摇摇头,说,“且不急。”西州的商道上虽然时常有盗匪出没,但这一带从凉城到龟兹较为太平。他统领西军这几年时常出关,对地貌相当熟悉。
少时这阵狂风稍稍平息,众人又上马前行。
那燕衡是个话痨,忍不住时常要开口找话题唠嗑。萧定远虽然默不做声在想心事,听他起了话头,便陪他聊起来,打发枯燥无味的旅途。
多数时候二人无话可说,默默而行,萧定远的思绪回到了十天前前,肃穆庄严的英武殿里,两只铸铁炉鼎里的檀香散发出幽幽的香气。萧定远俯首跪在铺着织锦地毯的御阶前。
“罪臣萧定远恭请陛下圣安。臣知错了。”
当今皇帝还不到不惑之年,正是年富力强雄心壮志的年纪,身材高大,仪容威严。黄门带着萧定远进到殿内时,陛下正背对着他负手在思考什么事。黄门奉上茶水便躬身退了出去,殿内除了君臣二人再无旁人。
圣上终于转过身来,沉默半晌,萧定远才听见那熟悉威严的声音说:“你怎么做事如此不知轻重?”
“微臣错了,微臣当日确实是回到京城高兴,就多喝了几杯。”
皇帝听了这话冷哼了一声,“你倒会打马虎眼,这么说还要怪孤将你召回京城了?”
“罪臣不敢,臣罪该万死。”
“你要是罪该万死了,谁替孤去打仗办事,靠那些礼官吗?”皇帝语气虽然威严不减,却明显地没把那奉常的死当回事。
萧定远一时不敢应答。
顿了一顿,皇上叹了口气,说:“我是想让你这次在京城多留些时日——-萧老将军也盼着你———你倒好,自己想去天牢里呆着!”
“臣辜负了陛下一片美意,臣。。。”
他还想说“臣罪该万死”被陛下不耐烦地打断了,威严地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算孤不想罚你,朝中群臣也不答应。”
萧定远心里一横,已经做好了获罪受罚的准备。那些朝中的文臣这些年大谈礼教儒学,最看不得高门世家和武将举止无端,不合礼数。前些时候听说有官员在陛下宴请时姿态不雅,还被太宰奏了一本罚了一个月的俸禄。
就听得皇帝幽幽地说,“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去天牢里待一段时日,等风波过去孤便放你出来。另一个是隐姓埋名,孤自会安排个人替你在天牢里蹲着。你去替孤做一件事。等办成了,孤再给你官复原职还当你的安西侯,若办不成。。。”
萧定远听到这,毫不犹豫地说:“臣甘愿去为陛下办事,但凡能替陛下分忧,臣万死不辞。”
他是个聪明人,又曾在御前好几年,皇帝说出这话,他当然知道该怎么选,只是好奇,听起来要办的这件事颇不寻常。
就听见圣上说,“此事说来话长,碰巧你还是知情的。”
皇帝于是缓缓把这一段前朝往事详细地说给他听。
当今的圣上赵渊乃是先帝与皇后所生,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但当时其实有一个宫人所生的皇子赵源,比太子早出世了一个月。这名宫人身份低贱但因为诞下皇子便被封为良人。先帝并未让其抚养皇子,而是将皇子交由另一位婕妤养大。
本来皇后生的太子继承大统,朝中无人有异议。但这位婕妤养大的大皇子赵源终于意外得知自己出生在先,只因为生母身份低贱,不得父皇青睐。
先皇与皇后感情甚笃,偏爱赵渊,婕妤原以为自己能母凭子贵,没想到反而因为微妙的身份,皇子和自己都处境尴尬,连宫中诸人也怕得罪而冷落排挤她。那婕妤日子久了便怨愤横生,和皇子勾结外臣,竟然图谋起大统来。
十八年前的大雪之日,先帝突然患病,先时太医还都以为只是风寒,谁知过了一夜竟口不能言,手不能举,嘴角歪斜,当时正是天寒地冻的天气,先帝本来体质不好就这么去了。
赵源虽然只比太子赵渊大了一个月,却心机深沉,早已同外臣有所准备。当日便带着兵进宫,宣称先帝是被皇后谋害,妄图篡夺皇位,被禁卫军和太子率羽林军全数剿灭。
赵源被党羽护着逃出京城,一路向西一直逃到河西,走投无路,投河自尽而亡。
赵渊坐稳皇位后,彻查赵源在朝中的党羽逐一清除,查出了不少朝中官员,这便是本朝十八年前的第一桩大案。
萧定远在英武殿那几年,因为后宫有人揭发出来当年婕妤留在皇上身边的眼线,所以萧定远才知道此事。想不到今天竟然还有机会旧事重提。
赵渊也不遮遮掩掩,告诉萧定远有人意外地抓到了赵源旧部,供出当时有一名长相相仿的亲随代替赵源自尽,而真正的赵源却远遁了。
听到这里,萧定远不禁大吃一惊。赵源竟然没有死!
“他不但没有死,而且还和西州人勾结,妄图打着正统的旗号卷土重来,”皇帝冷笑道。
这真不啻是一个惊天的消息,一时间萧定远连自己是戴罪之身都忘了。
“西州?臣在西军这五年并没有听说西州有赵源的任何消息啊,”他脱口而出。
皇帝点点头,“消息确凿,且与赵源旧部的供词对得上。他如今藏身于西州某国的宫廷,得到国君的支持,打算以正统之名卷土重来。”
萧定远马上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大梁自先帝以来统一了中原,为了收拢皇权,避免诸侯分裂和战乱纷争,一直以君权神授和三纲五常的正统教化百姓。
虽然赵渊乃先帝亲立的太子,继位毫无疑议,但挡不住有狼子野心的外族用这颗棋子来祸乱中原。想到这里萧定远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他带领西军多年,十分清楚如今大梁的局面,西军经过几年苦战方将匈奴人击退,但河西关外一带仍然民弱兵少,真的要是再有个比匈奴更精于谋略,处心积虑的强悍外族侵扰,势必又成大患。
萧定远在英武殿当值的那几年,亲见陛下通宵达旦,为大梁的边患寝食难安。赵渊勤政多年,大梁方民力渐渐恢复,国库充实,人口滋殖,这才有点余力移民实边。
如今冒出来这么一个不通治国之道的前朝皇子,和外族勾结意欲挑起内乱,西境防卫必被削弱,匈奴人恐怕又会伺机卷土重来。西军将士这么多年的热血可就白洒了。
想到这里,萧定远义愤之情自然流露,说:“臣愿去西州找到那乱臣贼子,杀之以除后患。不能容他祸乱我西疆,图谋不轨!”
赵渊点点头同意说:“此等乱臣贼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虽成不了什么气候,但为了我大梁江山稳固,不能容得这种心思的人流落在外。”
赵渊说完看了他一眼,说:“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孤思来想去,你是最适合去替孤办这事的人。”
萧定远肃然点了点头,故作轻松地说:“陛下放心,臣正好闲得慌,如今匈奴人退到北方,一时半会儿无力进犯我边陲。臣正好去西州散散心。。。”
赵渊看着他,叹了口气说:“要不是当日你在这英武殿,孤与你也算有过半师之谊,你这性子。。也太不顾惜自己的身份了些。”
萧定远听了跪倒在地,磕头道:“微臣知错了,陛下宽宏大量,知人善任,是微臣辜负了陛下的一番苦心。”
这话说得皇上十分爱听,赵渊无奈地感慨道:“你好自为之吧。”
想了想又说:“此去西州不可动静太大,这件事除了你就只有统管西州情报的燕中郎知晓,你倘若要带上什么人一同前去便说。日后办事若是需要人手、兵马,孤不收回你西军的虎符,你那西军统帅的位置,我且替你空着。”这等于是将大将军的军权暗暗地还给了他。
萧定远按耐住内心的惊喜,回答道:“罪臣接旨,定当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他又向陛下请求让燕衡跟自己一道,两个人领了旨不敢耽搁,出了凉城,一直赶路,风餐露宿,足足走了七八日。终于眼看着灌木丛渐渐多了起来,知道已经离绿洲水源不远了。
“哎,前面是不是就到龟兹城了?哎哟!可算到了!”燕衡忘乎所以地叫起来。
龟兹城建在一条河边,乃是西州沙漠上的一处最大的绿洲。雪山上融化的雪水流淌到下游,河道常年有水,滋养着这一片河谷,树木花果都能长得繁盛。
马儿似乎闻到了水草的味儿,马蹄脚步都轻快起来。不一会儿,地平线上的耸立的城墙和城头越来越清晰。
此时正是盛夏季节,龟兹城里繁花似锦,繁茂的杏子树荫里,大大的甜杏挂满枝头,多汁的果肉香浓可口,犹如仙露。
二人进得城来,看得眼睛都花了。这龟兹城不愧是是西州第一大繁华富庶的城池。城中市集如云,佛塔林立,西州三十六国来的商贩都要经过此地。
萧定远和燕衡牵着马,路过美幻美伦,焕若神居的王宫,饶是二人见过京城的王宫奢华,看了也不由咂舌。
“听说这龟兹国二十多年没有打过仗,风调雨顺,境通民富,果然富庶。”燕衡和萧定远边走边感慨。
二人看着集市上的摊贩叫卖着各色铜器,铁器,丝绸,织毯,马匹,宝石,香料,令人眼花缭乱。萧定远拿起一串青金把玩了一下,放回摊上。燕衡目不转睛地瞧着擦肩而过的高鼻深目的粟特人、天竺人、各色人等。
“啧啧,你看这里的女人穿得多好看,”燕中郎推了推萧定远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难怪说西州出美人,美人在龟兹,我看此话不假!”
萧定远叹了口气说,“中郎莫不是这就要流连往返,不思中原故土了吧?”
“你等下见识了这西州第一风流去处,再来说这话不迟,”燕衡不无得意地说。他安排了一到龟兹就传令城中的间谍头目来见二人。龟兹国的消息大多经由此人之手汇总,再传递到凉城和京都。此人的身份在整个大梁除了燕衡只有两三个人知道,连萧定远也没有见过其人真容。燕衡一路上已经将这位大梁在龟兹的头号间谍的故事讲给萧定远听。
此人性情豪爽,善于结交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他本是伊吾的汉人所生,母亲是胡人,早年为了谋生背井离乡流落到龟兹,又改姓更名,几十年过去早已无人得知其来历,如今是龟兹城里数得上的富商,这乐舞坊也有他的份。
像这样的候官在西州为数不少,各国都有自己的间谍四处收集军情和消息。他们有的打扮成商贩,甚至还有以僧侣舞女身份为掩护的。因为有这位坊主,大梁在龟兹的情报比大夏、匈奴和大宛都要细致。
天黑以后,萧定远和燕衡住进客栈,换下了那身能抖出两斤尘土的衣服,打扮成初来乍到,来乐舞坊消遣的商客,来到乐舞坊要了一间楼上的雅间,先喝起酒来。
不多时,一位四十来岁模样,褐色眼珠长胡髯的高胖男子进来,笑容满面地同他们打招呼。等跟随的小厮退出雅间,那坊主才收起满面堆笑,恭恭敬敬地重新见过燕中郎和萧将军。
三人密密交谈了许久,正事说罢,谈起龟兹国内最要紧的一件大事,便是唯一的公主将要出嫁。
“听说那位大宛太子此次居然不远千里,亲自来迎娶这位龟兹国公主?”萧定远问道。
“大宛的太子殿下带着迎亲的车队,今日已经到了城外,明日便要进城了,”坊主说到这个,笑眯眯地捻着胡髯道,“可咱们这位美人儿公主此刻正在二位隔壁看胡女跳舞呢。”
萧定远和燕衡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下盘算。二人之前分析情报,虽然不十分确定,但那赵源十分有可能就在大宛。
大宛乃是一个善骑射的民族,二十年前在西州三十六国中还是一个人口虽众但不怎么有存在感的一个国家。从十多年前开始,大宛王暗暗暴露出野心,扩张军力,先是不知不觉地吞并了东面一些小部落,数年前又打败了南面的大夏,如今连北面的匈奴也要避其锋芒。
听说这位大宛太子青出于蓝,有勇有谋,打败大夏的战役便是由他所率领。想不到此人竟然会亲自来龟兹迎娶公主。
燕衡和萧定远早就听说这龟兹国王和王后膝下只有一位公主,再无所出。龟兹国王位将来的继承者也许不得不从王族里挑选,这位梨月公主据说美貌天成,虽性格任性跳脱,但聪明伶俐。王和王后百般溺爱,一直没有舍得其嫁人,对驸马的人选也是百般挑剔。挑来选去,许配给了大宛国的太子。
想不到未婚夫婿已经带兵到了城外,这位公主今日还出宫来寻欢作乐。萧定远和燕衡相视一笑。这岂不是天赐良机?